72.拾忆 三
小女孩一连吃了数块，还想再拿，又缩了缩手，最后下定决心不吃了，把剩下的糕点摆了摆，伪装成从未动过的痕迹。
这幼稚的手段，让布依忍俊不禁。只听小女孩继续道：“我布依，给你道歉了啊，我发誓，往后再也不欺负你了，再也不捣蛋了，嗯……你会游泳么，我可以带你去观音河摸鱼抓虾……我还会爬树，我掏了鸟蛋都给你……”
“对了对了，有棵很高的杨树上，有个蜂巢，我，我给你打下来，把蜂蜜全给你吃……我……我现在就去！”
那小女孩儿双眸大亮，仿佛找到一个最能弥补自己歉意的方法，转身向院外跑去。
那少年腾地坐起，骂道：“真是蠢丫头，教蜜蜂蛰死你得了！”
他将书粗暴拿起，继续看书，但如何也看不下去。最终将书一扔，跳下床跑出院外。
幕布缓缓落下，这幕戏便是结束了。
布依低声道：“果然，这小女孩便是少时的我。只是那少年？秦放？”
她思忖道：“这必是秦放无疑，只是我为何唤他小山？”
她等不及幕布再次掀起，想要迈步走向戏台，揪出个人问个究竟，步子迈了两下却蓦然停住，“江山！”
—— ——
十年前，歪柳村。
布依提着两袋茶叶、还有布母亲手腌制有四颗鸭蛋，百不情愿地向那户新搬来的丑八怪邻居家里走去。
篱笆院内，那个中年男子正在烧柴煮茶，布依叫道：“叔，我能进来么？”
中年男子回过头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布依道：“叔，这是我娘教我提来的茶叶，我家的茶叶是村里最好的，你喝这个吧？”
“还有这四个鸭蛋，我娘亲手腌的，可好吃啦。我娘说，往后就是邻居啦。我爹说，等得空时，要请叔跟……”
布依瞟了一眼那丑八怪，那丑八怪正坐在门槛上，削一根碧竹，“跟那小子一起去我家喝酒。”
对新搬来的邻居，布依一家态度分外友好，这也算是送给新邻居的礼物。中年人站起身来，谢了布家父母的心意，回房取了一大块牛肉，还有一包花生递与布依，“有劳布家父母了，初来乍到，还未来得及去拜访，回去转告父母，我赵亭改日必登门拜谢。”
布依消化不了什么是初来乍到，她也不在意，一双眼只盯着那大块牛肉，不及赵亭递来便往手里抓，感觉用两袋茶叶四枚鸭蛋换来可是划算极了，她生怕对方反悔，撒腿便跑。
回到家，布母一见受宠若惊，连说使不得，本以为新邻居来了送些礼品表示友好罢了，哪料得对方会回赠这贵重的牛肉？
敛起围裙擦了擦沾着菜叶的手，便要亲自给对方送去。布依一见急了眼，抱着牛肉满院子里跑，布母在后面追着，布依急中生智，忙把牛肉往嘴里胡乱咬，布母骂道：“该死的丫头，没出息！”
布依把牛肉往前一推，“给吧，我都咬啦，你给人送回去吧！”
那天晚饭，布家吃了一顿数月不曾吃过的牛肉。布依贪食，在布母割下两块教她送到大哥二哥家中的路上，每块又偷偷撕了些许吃了。
没过两天，布依又开始贪恋牛肉的味道。她眼珠转了转，把晾晒的茶叶装了两包，提着便去了新邻居家。
那位态度温和让人如沐春风的赵叔并不在。篱笆院内，秦放正横吹竹笛，悠悠扬扬的笛声，飘荡在空中，远处在茶田里劳作的人们，也忍不住环望四下，寻找这笛声的源头。
布依未经许可，便进了人家院子。她转到秦放那没有瘢痕的一面，坐在板凳上摇摇晃晃，颇有兴趣地欣赏着，一曲吹罢，布依道：“好听好听。”
秦放瞟她一眼：“谁教你进来的？”
“我说我进来啦，你没听见。”她把手中的茶叶举了举，“我给你送茶叶来啦，欢迎你做我家的新邻居。”
秦放并不喜喝茶，但昨天赵亭煮了壶茉莉茶，澄黄的茶汤滚着茶叶，夹杂着几小朵洁白的茉莉花，满院皆是清香。
他也忍不住尝了尝，喝到口里，清香淡淡，口腔深处，细细体会，还能感受到几丝甜意。
这小丫头虽然让人讨厌，但家里种的茶，确实不一般。
秦放下巴朝石桌上一努，“放那吧。”
布依乖乖地把茶叶放在石桌上，然后眼巴巴地瞧着秦放。
秦放微微蹙眉，“你怎么还不走？”
布依挠着脑袋，“那个、那个，你不谢谢我的心意？”
见布依黑眼珠不断向厨房瞟去，秦放才反应过来，无奈地摇了摇头，从房间拿出包核桃仁，没好气地给她。
这核桃虽是营养价值极高的坚果，寻常百姓一个月也吃不上多少，但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观音河北段不远，便种着一片核桃林，布依家，也种了两三株，每到核桃成熟之际，除了留下自家吃的，剩下的，都要拿到镇上去卖。
核桃，在布依眼里，珍贵不了多少。
布依道：“那个、那个还有牛肉么？”
“吃完了。”
“那你家什么时候再买？”
“不知道。”
“这样啊。”布依把核桃塞回秦放手里，转身抓起了茶叶，“等你家买了牛肉时你叫我，我再给你送茶叶。”
秦放一时无语，眼看着布依提着茶叶袋走出院外，他忍不住道：“好个粗鲁的乡下丫头。”
话音甫落，布依却又探回头来，“你说什么？”
秦放摇了摇头，“没什么。”
布依道：“你叫什么？”
秦放耐着性子道：“江山。”
布依啐了一口：“骗子江小山，你明明骂我粗鲁，还骗我什么都没说，我耳朵尖着呢！”
江山！江山！
—— ——
曾经拼死也要为方小山拿到解药，方小山看着满身是血的她，为她为什么。
她曾茫然地回答，小山，因为你是小山。
曾经在半睡半醒梦朦之间，数次呼唤过小山的名字。
如今，这些都找到了原因。
小山，因为布依初识秦放时，他告诉自己，他叫江山。
布依大口呼吸着，鼻子酸酸的，心颤动得难受。
她想起来了，他的名字，江山！
脑海中紧闭的闸门似乎被打开一条缝，记忆的泉水缓缓流出。她听到一雀跃的声音叫道：“对对，我要去把树上的蜂巢捅下来！”
她如旋风般跑了出去，随手抓起晾绳上谁家的衣衫，惹起后面婶妈的叫骂。
她不管不顾，跑到半山腰上，顿下身形，气喘吁吁地瞧着那株高大的杨树，茂密的枝桠上，硕大如盆的蜂巢隐藏其中，些许蜜蜂绕着蜂巢翁翁叫着。
布依叫道：“我不怕你们！”
将尚未晾开的衣衫往脑袋上一裹，蹶起屁股如猴般灵巧，几下便爬了上去，骑在粗壮的树杆上，只听下面有人叫道：“布依你下来！”
“江小山你来的正好，抛给我个树杆！”
“笨蛋！你会被蛰死的！”
“快给抛个树枝！”
“不给！下来，我不要蜂蜜！””
“可我想吃啊！”
布依见秦放不给她抛树枝，没法子，只得自己亲手扯了枝，距离过近，惹得蜜蜂一阵骚乱，有几只飞到布依这边，翁翁作响，布依吓得哇哇大叫。
秦放骂道：“笨蛋！小心被蛰成猪头！你想吃蜂蜜，我让赵叔买回来便是。”
“真的？”
“我骗你作甚？”
布依咧嘴笑了，“那你等着，我下去。”她蹶着屁股往下来，手里挥着树枝，却不心戳到了蜂巢，只听嗡地一声，数百只蜜蜂盘旋而出，如一片黑云向布依袭来。
布依一慌，径直从树上摔下来，秦放张开双臂想要接住她，无奈身上有伤，对方力道又甚疾，直接把他砸到地上。
秦放拉起她便跑，布依道：“两条腿能跑过带翅的？”对着秦放张开双臂。
秦放瞪眼道：“你干吗？”
布依将秦放抱了个满怀，“滚啊。”双腿别在他腿上，用力一压，两人便顺势向山下滚去。
秦放虽极抗拒这般亲密拥抱，但对方说的话也在理，便抱着她，每遇到石头树杆一类，伸手护住她的脑袋，布依鬼灵精怪得很，一颗小脑袋只往秦放怀里钻里，时不时抬头看看，叫着：“蛰人啦蛰人啦，快滚啊快滚啊。”
好在山并不高，没片刻两人便滚到了山下，歇了去势，每人头发上都挂着枯草落叶，秦放因格外护着布依，手上被磕了几道血口，额头也磕青了。
布依嘿嘿笑道：“你好像更丑了。”
那被惹怒的蜜蜂并未罢手，眨眼便飞了过来。布依拉着秦放往河边跑着，叫道：“跳水！”
秦放道：“我……不会水。”
布依抬脚便将秦放踹下了观音河，自个儿也跟着鲤鱼一跳。
秦放扑腾几下，便要往水底沉去。岸边有几个木桩，垂着几条铁链，那是出于安全考虑，供溺水之人救命用的。
布依游到岸边，抓起铁链塞到秦放手里。
蜜蜂盘旋于水面，一时不见离开。秦放屏气却坚持不了多久，布依拍了拍他的脸，打个手势，向一旁游去，时不时探出脑袋，那些蜜蜂果然被她吸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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