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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长相思


  中原连降的大雪,阻碍了准葛儿大军直逼中原的脚步,亦为玄烨带来一丝难得的喘息时机。

  陈广庭及常安亲自练兵,军中大小事务皆由平亲王亲自把关,难以定夺之事,平亲王件件向玄烨禀告,玄烨更是亲力亲为,毫不懈怠。

  几日不见玄烨,我心中已挂念的得很,只是他忙于战事,我不忍相扰,只得一人与雪绒作伴,偶尔去陪陪惠儿,偶尔去御花园闲逛,我们二人时常坐于阁中,品茗赏雪,尽敞心扉。

  时光也就如斯的温润而过了,渐渐离贵妃册封之日近了,内务府的人也开始勤谨地向钟粹宫跑,贵妃的朝服、凤冠、宫鞋、旗装及一切大小物事皆由内务府掌事林如亲自交给纯风才放心。

  后宫中渐趋平静,太后身边多了舒妃,温僖贵妃也没有以往那般跋扈,皇后如常沉静着,不到请安之日,我很难听到皇后的消息。 

  佟妃已搬回永和宫,德妃与良妃有向我示好之意。至于舒妃,一时间我并未看出任何锋芒,玄烨忙于战事,连我都已数日未见他,舒妃更是如此,入宫以来怕是还没单独见过玄烨的面。

  初冬十一月二十,正值我的生辰,又逢贵妃册封之日,可谓双喜临门,一时间钟粹宫迎来贺往,好不热闹。而我从未向玄烨提起过自己的生辰,生怕扰乱他必胜的决心。

  二十日清晨,钟粹宫宫门大敞,迎接各方恭贺的人们,我已早早梳好贵妃发髻,左右共戴十六支珍珠金线步摇,发髻正中嵌凤含东珠金饰,朝服之上已有百鸟朝贺图,寓意贵妃位于百鸟之上,其地位比肩与正宫皇后。

  我左右迎来了德妃良妃,连往日性情寡淡的佟妃也盛装前来,更迎来一位稀客,温僖贵妃的姐姐——宜常在。

  众人见我先行大礼,道,“嫔妾参见贵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我的境地,大抵如一跃枝头变凤凰。我并不敢受几位宫中老人的拜礼,只是按规矩拜完,我便立即扶起德良二妃,道:“二位姐姐折煞我也,快快请起。”

  随后再去扶起佟妃及宜常在,道,“两位姐姐也快请起,万不要客气。”

  宜常在宛若清水芙蓉,与世无争的她却因自己妹妹温僖贵妃的缘故,与我甚少往来,今日能够亲自前来恭贺我册封之喜,心意实属难得。

  宜常在向我浅笑道,“嫔妾平日里甚少看望贵妃娘娘,还望娘娘恕罪。”

  “无妨,今日姐姐能前来,已是妹妹荣幸。”我亦浅笑回道。

  宜常在虽说只是常在之位,可是她的家世身份决不能小觑,其父遏必隆,是当朝一品大员。钮祜禄家族与完颜家恩怨已久,宜常在能够不被牵扯其中,实在难得。

  “太皇太后亲使到——”路海一声高宣,众人不禁一惊,忙跪倒于地。

  “传太皇太后懿旨,为贺完颜氏册封之喜,哀家钦赐南海进贡宝珠两颗,绫罗十匹,各式珠宝首饰一匣。望完颜氏不负圣恩,早日绵延子嗣。”

  这声音十分熟悉,可我不能抬头去望,只是叩首谢恩,“嫔妾谢太皇太后隆恩,恭祝太皇太后,万福金安。”我缓缓起身,才看到眼前的来人,竟是我的挚友子静。

  子静如今是太皇太后身边的领头女官,慈宁宫上下皆由她掌管,任何想要亲近太皇太后的人,都要先过子静这一关。

  “奴婢见过贵妃娘娘,恭祝娘娘册封之喜!”子静的面上挂着欣喜的笑意。

  “谢谢姐姐。”我发自真心的向子静道谢,于我来说,子静和欣儿一样,都是我入宫前最亲密的姐妹。纵使今时不同往日,无论地位与身份,我对她们的心永远不会改变。

  “贵妃娘娘!”子静略含了一丝怯意,压低声音唤我,我微笑回眸,“姐姐有何事?”

  我见子静有所迟疑,犹豫了半晌才从袖中取出一个并不精致的匣子,她抿了抿嘴唇才道,“这是奴婢给贵妃娘娘准备的生辰贺礼,是奴婢亲手用金线和一些散珠做的发簪,还望娘娘不要嫌弃。”

  众人只知我今日册封,却少有人知道我的生辰。我见子静一副不自信的模样,心中细想,“她或许以为我的地位不同了,会嫌弃她略显寒酸的礼物,可是我知道,那是她点灯熬油为我做成的,我又怎会嫌弃?”

  “谢谢姐姐!我很喜欢!”我紧紧握住子静的双手,她不可置信地慢慢抬头,遇上我欣喜的目光,她才如释重负地一笑,低声感动道,“妹妹……”

  “子静姐姐?”子静身后忽传来一声呼唤,我心头一动,目光越过子静,见欣儿身穿隆重的亲王福晋朝服,缓缓走入钟粹宫。

  我上前牵起欣儿的手,问道,“姐姐,怎么不见惠儿?今日合宫宴饮,惠儿也不能来么?”

  欣儿忽一蹙眉心,眼神左右流转之际,子静欲要开口,却被欣儿抢先,“妹妹你放心吧,芷珠很好,她害喜的厉害,就让她休息吧?”

  “也好,等册封大典结束,我亲自去看看她。”

  人来人往间,尽是恭贺与相迎的笑脸,而我的内心总有残缺,我想见的人,他终究不在。

  李德全来时,钟粹宫中的众人都已跪倒静候圣旨,李德全风尘仆仆地踏入钟粹宫大门,站定在众人面前后,缓缓展开手中明黄的卷轴,高声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惟赞宫廷而衍庆,端赖柔嘉。纯嫔完颜氏,毓质名门,温恭懋著,仰承皇太后慈谕,册为纯贵妃,钦此。 ”

  “臣妾领旨,谢吾皇圣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我伸出手去,碰触到那冰凉卷轴的一瞬,我忽有想哭的冲动,不知为何,心若冰清般,只是淡淡的感动,一切当日之愿,今日之情,终于尘埃落定,贵妃,我已不能回头了。

  “娘娘快起来吧!”李德全伸手同纯风一起将我扶起,他向我伸出大拇指,笑道,“娘娘,您如今可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了!”

  “公公说什么呢!”赶来的纯一不禁一笑,向李德全玩笑道,“我们小主一直是皇上心尖儿上的人!”

  又是一番道喜之声,我在这层层叠叠的欢庆声中,坐上轿辇,一路前往御花园当中的浮碧亭,宴饮歌舞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众后妃到齐。

  皇后与温僖贵妃已坐在亭中,我到后如旧行礼道,“嫔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妹妹请起,入座吧。”皇后和颜悦色地命我起身入座,如今的我不必再向温僖贵妃行礼,想必她早已心如刀割了。

  “纯贵妃人逢喜事精神爽,前月晋封为嫔,今日又晋封贵妃,晋封之快,实在令人瞠目。”温僖贵妃并不看我,她手中仔细摆弄着面前的瓜果,我缓缓起身,向温僖贵妃温言道,“多谢温僖贵妃娘娘牵挂,娘娘对我如此关注,我心感甚幸。”

  “登高跌重,你可要记住了,本宫入宫以来,还没听过有谁可以花红百日的。”她亦向我挂出笑意,唇枪舌剑毫不退让。

  “舒妃到——”浮碧亭通传太监的高唱打断了我与温僖贵妃的一来一往,舒妃一人前来,只带贴身侍女一人,她向皇后浅浅福身,“嫔妾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

  “妹妹怎么来晚了?”皇后问道。

  “回皇后娘娘,嫔妾听闻太后身体不适,便去亲自侍疾,所以来晚了,还请娘娘恕罪。”

  “妹妹孝心可感,本宫何来怪罪?快坐吧。”

  不见玄烨,我的心总是空落落的,纵使面前合宫宴饮,饮酒正酣,对酒当歌,一派繁荣之态,可是我的心终究雀跃不起来,玄烨,玄烨…不知何时,他的影子好像在我眼前深入浅出。

  “纯贵妃,日后你要伴驾前往五台山,皇上的一切事宜,都要由你过心准备了。”皇后放下手中酒杯,向我说道。

  我见皇后一身正宫明黄的服色,在光辉之下,灼灼发光,一排不怒自威的气象,皇后到底还是皇后。我端然起身,道,“娘娘请放心,嫔妾会准备妥当的。”

  我尚未落座,荣贵人已起身向皇后笑道,“娘娘您竟忘了么?上次皇上在合宫面前说,纯贵妃乃是最知圣心的人,这些娘娘就不必费心了。”她此话含义颇深,她如今是温僖贵妃的人,温僖贵妃与皇后争权夺势已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她在皇后面前挑拨,正好可以借皇后之手,除去自己的对手。

  我听着那些暗含讥讽的话,一时烦闷,不由一人独自饮酒,不愿过心她们的争斗。

  皇后一时语塞,却很快恢复一派笑意,笑中藏刀地向荣贵人道,“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大抵如是,本宫为正宫皇后,提醒后宫妃嫔是本宫分内之事,而荣贵人不过刚刚被晋封为一介贵人,就敢对本宫指指点点,本宫觉得妹妹不是这愚蠢之人,却做这愚蠢之事,不知是谁授意?”

  舒妃坐于远端一直默不作声,只一人饮酒赏花,偶尔望着浮碧亭中燃烧的炭盆发愣,偶尔望着合欢台凝神。佟妃寡言的性子是人尽皆知的,却未想到这舒妃也是这般的性子。

  “舒妃妹妹在看什么?”皇后早已将荣贵人置于一边再不理会,转向舒妃问道,舒妃闻声猛然回神,陡然起身回道,“哦…回娘娘,嫔妾觉得这合欢台上绣的合欢十分好看,不由得一时看呆了。”

  我心间一颤,舒妃难道也爱合欢么?心中不禁泛起阵阵的不快。

  “那是皇上为纯贵妃绣的,自然好看。你我不能随意踏足合欢台,也就只能站在远端欣赏了。”皇后口中的话在我听来,亦带着一丝敌意。

  “安少到——”又是一声通传,我不禁欣喜地向亭口望去,常安俊朗的身姿出现在浮碧亭门处,他彬彬有礼地向皇后问安,“微臣见过皇后娘娘,娘娘万安。”

  “安少?竟是位稀客,你是来恭贺你姐姐的吧?”皇后手中握着玉箸,夹起盘中糕点,低垂眼帘,并不正视于常安。

  我凝望着常安,他的面庞已成熟许多,俊朗的他站在众人面前,举止大方得体,“微臣是来传皇上的话的,皇上请纯贵妃即刻到堆秀山御景亭上去看看。”

  我瞬时感觉心间滑过一阵莫大的惊喜,是玄烨,他是念着我的,他虽不能亲自前来,至少是牵挂着我的。

  “如此,纯贵妃,你去吧。”皇后淡淡挥手,我颔首起身,向后退了两步,道,“是。”

  我一人独自登上御景亭,遥想我与他的初见就是在此,只是那时,我不是贵妃,而是无处藏身的女官,他不是皇帝,而是随侍御前的伴读,我轻轻一笑,笑自己曾经的痴心。一切都是他编织的一场梦,最后终归还是要梦醒。他,还是皇帝,天下人的皇帝。

  站在堆秀山上,临风而立,我放眼望向远处的宫墙,一如既往火红艳烈,并无任何特殊之处。心下疑惑之际,忽感到腰间被紧紧环住,“朕来了。”

  呼吸猛地一滞,只听到着声音,眼中就倾时一酸,我慌乱地向身后转去,直到见到真真切切的他站在我身后,不禁紧紧环上他的身躯,将头埋在他胸前,“玄烨…你终于还是来了。”

  “今日是你的生辰,朕自然有惊喜给你。”他宠溺地一笑,从身后取出一把极为精致的玉箫,箫嘴以白玉做成,其后坠有一条淡藕色的流苏,他将玉箫捧在掌心,用情望我,道,“长相思。”

  “玄烨…”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答他的心意,他却淡淡一笑,拥我在侧,“你以为只有这些么?”

  他领我走到御景亭后侧,望向合欢台后方的一片无人天地,所见之景是那样美轮美奂——寒冬之中,几颗花开正盛的合欢立于雪中,微风一过,花瓣飘落,顺风起舞,亭中、山上已落满了花瓣。

  惊喜铺天盖地地席卷,感动从头至脚将我吞噬,我不知道这一切他是如何做成的,也不知道他是何时做出准备的,只感到他一片炙热的真心,让我在这寒冬中,丝毫感觉不到冷意。

  “你喜欢的花,朕一直叫人在温室养着,只等你生辰这一天。”

  我一时感怀,一直未看玄烨容貌,忽听他几声剧烈的咳嗽,才望向他的面容,心疼之意瞬间充斥了我的内心,他面容憔悴,嘴唇干裂,几日以来应付敌军已让他应接不暇了,他竟还为我的生辰费心。

  我抚上他的额头,指尖传来一阵滚烫,他怕我发觉异常,匆忙挡开我的手,假意玩笑道,“朕的额头,你也敢摸么?”

  “你在发烧?!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紧紧蹙着眉,目光审视地望着他,他难以控制,嗽声再次阵阵传来,他每咳一声,我的心就一痛。

  我一把拉下他的手,“怎么会这样?!是不是最近忙于战事的缘故?我和你说过,你要爱惜你的身子,你不忍心看我担心常安,难道就忍心看着我这么心疼你么?玄烨,我现在谁也不在乎,我只在乎你。”

  他努力抑制下咳声,将我紧紧拥住,“不碍事,这几日没休息好的缘故。你别担心。”他轻轻在我额前落下一吻,“朕也不需要别人的在乎,只有你,就够了。”

  “万岁爷,贵妃娘娘……”我们二人身后传来李德全的声音,他诺诺地站在我们身后,身边还跟着另一个眼生的宫女。我从玄烨的怀中脱离出来,玄烨头也未回,问道,“什么事?”

  “天色渐晚了,敬事房来人问万岁爷,今日还是只休息在乾清宫么?”

  “朕今日去钟粹宫,告诉他不必来翻牌子了。”

  “万岁爷!”李德全身旁的另一名宫女忽然跪倒,苦苦求道,“万岁爷,奴婢是太后娘娘身边的玉儿,太后娘娘已病倒了,只希望万岁爷不要再与太后娘娘赌气了,今天去看看舒妃娘娘吧,舒妃娘娘是无辜的啊!”

  我心中一沉,太后竟是因玄烨那日在众人面前的顶撞病倒的么?方才舒妃亲自去侍疾,才会来晚。

  玄烨眉心微蹙,这几日他一直没有踏足后宫,因为战乱之事,一直休息在乾清宫,与他久久未见,我多希望可以在生辰这日有他的陪伴。

  “你去回太后,说朕知道了。”

  我心中悬着的那一丝希望终于还是成空,我与他终究不能像寻常人家的眷侣一样。我深深吸气,只感觉面上滑落一滴泪,他伸出手来为我擦去,“朕去看看舒妃,一定会陪你的。”

  我轻轻点头,“我等你。”

  当日,玄烨半月来第一次踏足后宫,终于去了舒妃的延禧宫,陈情的警告在我耳畔隐隐响起,难道这舒妃,真的会是我最大的敌人么?玄烨真的会对她生出真心么?

  夜深露重之时,窗外了无声息,我坐在暖阁中,只披一件披风,与困意几番挣扎,为了等来玄烨,我还是没有睡去,直到纯风进来回了话:“小主,敬事房已记了呈幸簿了,今夜舒妃侍寝,皇上……已休息下了。”

  就这样坐在案前一人垂泪,距离子时愈来愈近,我的生辰之日就要过去,而玄烨承诺的终于要成空了吧。

  回想他白日里的柔情万种,在看看此时落寞的自己,心中一阵阵疼起来。舒妃,她该是如何的幸运,她终于得到了她想要得到的人。终于,把他从我身边抢走了。

  “霏儿!”一声大吼划破钟粹宫内外的沉寂,玄烨只身前来,昏昏沉沉的他行走间已要摔倒,我匆忙跑出暖阁紧紧扶住他,闻到他身上浓浓的酒气。

  我扶他躺在床上,竟看到他的眼中竟也闪着泪光,他紧紧握住我的双手,“我想陪陪自己喜欢的人,就这么难么?”

  他紧紧闭着双眼,时而发出阵阵的咳声,我强忍心疼,拍抚着他的胸口,他的声音变得哽咽,“陈广庭得了太后的懿旨,竟敢不让朕离开延禧宫…他献的酒!他献的酒……我好担心你,你会生我的气么?”

  “玄烨,你醉了,快休息吧,我没事,我很好……”我轻轻铺开裁绒的棉被,盖在他身上。

  “或许,于我们来说,陪在自己喜欢的人身边,就是这么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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