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只觉今是而昨非(二)
我跟在李德全身后,默不作声地走在流光溢彩的紫禁城长街上,左右环顾,只见澄金色的飞檐重叠连绵,其下朱红宫墙在透彻的阳光下熠熠生辉,粉饰不住一派太平盛世的祥和华丽之感。
回想今早告别父母兄弟时的自己,还是那样淡然沉静,只是这半日的光景宛如流水般匆匆而逝,此时我已不再是完颜府里悠闲无虑的格格。
这一切就像一场深长而离奇的梦,让我坠在其中不得苏醒过来,那日君默还说会护我到底,还说会帮我落选,怎么转眼之间……就成了这样?那坐在殿中不怒自威的人当真是与我亲厚的君默吗?
我相信涟笙,涟笙却为了纳兰芷珠而负我。
不得已之下,我只能忍痛入宫,本以为可以躲过选秀,生活可以重归于风平浪静,却在此时遇见了令我无法不为之感动的君默,他对我的呵护无微不至,处处施以援手……
当我全心全意相信君默时,君默也欺骗了我……
想到今日在殿前,他含着浅浅笑意而说的:“要是朕早就下定决心让你进宫了呢……”
原来,他一直在骗我。
“小主,就是这儿了,皇上等您呐!”李德全笑意盎然着转身朝我说道,我驻了足侧头看去,原来是御花园的后门,透过门便可以看到御花园中的合欢台。
我缓缓合了合眼,心事一层一层地涌上来,那日君默与我许下约定,说这合欢台是我与他两个人的秘密。
如此想想,那时的自己真是愚蠢,竟会相信那万人之上的皇帝的话。他的事,一桩一件,都是万民的事,从来没有秘密可言。
只是那时,我怎么会知道他就是皇帝。
我缓缓压着步子,走进御花园,却不见他的身影,一个人站在堆秀山下等着。
良久仍不见人,就连身后的李德全与纯风也不知了去向。
“合欢树下枝连理,怎知佳人尤梦中?好一幅合欢花下人独立的画卷!”
那熟悉却空远得好似来自天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周身不禁一个冷颤,来不及去看他的模样,便匆忙转身跪下,朝他拜道:“奴婢见过万岁爷,万岁爷吉祥。”
他双手紧紧按在我肩上,覆手揽起我的双臂,扶我缓缓站起,道:“霏儿,我们相识这么久,你从未如此拘礼过。”
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热熟悉,就好像从前,我每每遇难时,安慰我时的他一样,只是如今,我与他已再不可能那么亲近。
我虽站在他面前,却像是与他隔着一道巨大的鸿沟,我站在这端,他却立在彼岸。
我本能地脱离他的双臂,低着头后退一步,冷冷问:“皇上找奴婢,有什么事吗?”
我的声音冷得决绝,仿佛早已对他说尽了失望与恨意,是他欺骗了我,使我永远地离开了父母,失去了我本应该拥有的生活。
御花园中一草一木,一亭一阁,一池一泉与我告别君默时完全没有区别,只是此时眼前的人,再不是那个可以与我说笑的君默。
他面上一阵寒色,却仍旧迫使自己勾出一个笑容,“霏儿,纵使朕再也不是你的君默,也可以是你的知己,仍可以护你到底。”
护我到底,这句话还那么熟悉。
那日北苑,淅沥寒雨,他撑起纸伞,护我一片无雨,他也是这样对我说的。当日之愿便是远离皇宫,而他却亲手将我牵扯入这座紫禁城,粉碎我所有的幻想与期盼,怎么还敢说“护我到底”这样的话?
我只感觉鬓角边的珠花欲坠未坠,便用手去扶,我轻笑,“皇帝,终觉不该是我牵念的。皇上,若有事情需要帮忙,奴婢必当竭尽全力,只当作是从前的报答,其余再无纠葛。”
他的笑容逐渐枯竭,变为一抹苦笑,“霏儿,当真要生分了么?朕虽然骗了你,却不会让你伤心的。”
我仍静默着,他的面容声音都那么熟悉,君默,你为什么骗我?!我心中一酸,终于泛出几滴泪来,“君默,你知道吗,自别后,每当月色初上,我总会一个人回忆与你赏月吹箫的情景,如今终于再见!”
话至此处,我猛地住了口,清醒地看着眼前的人,一身亮晃晃的明黄,不怒自威,我亦知道,这番话是说给君默的,却不是说给这个人的。
我淡淡一笑,“皇上,可还有事吗?”
我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勇气,对他竟敢如此无礼。或许由于曾经的亲近与信任,也深知他心里对我终觉是有愧的,才敢如此句句不肯饶恕。
他努力敛住愧疚之意,“朕……仍需要你明日去到奉先殿。”
“是因为此事,皇上才留下奴婢的么?”我直直注视着他,心中仍希望他说“不是”,我还期盼他仍念及几分以前的情分。
半晌令人难堪的沉默,他终于道:“是。”
我无声地笑了笑,仰起头去望着一泓蓝天,心中却充盈着无尽的失望。
他走近一步,牵起我的手腕,“烫伤好了么?”我低下头去望着自己的手腕,那块明显的烫痕还留在手腕上,人却已经变了。与他分别后,我好像再也没有想起过要去照看自己的烫伤。
望着他紧紧牵着我手腕的手,我不禁脱口而出:“君默——!我……”却下意识发觉自己错了,终于讪讪地住了口。
听我如此热切地呼唤他,他竟欣慰地笑出了声,“霏儿,我虽不是君默,但你可以唤我玄烨,玄烨,才是我的名字。”
他的笑明朗如此时澄清透彻的阳光,丝丝缕缕笼在我面上。
我心中温温热地一跳,一股感动忽然袭上了心头。
玄烨…那是他的名讳,天下人的忌讳。百姓若是取了含有相同字眼的名字,都必须改掉自己的名字,就连他的亲兄弟也不可以用相同的字。所有人都对这个名字避而不及。
而他此时,却叫我这么唤他,仿佛我们和寻常人一样。
我缓缓开口,想要说些什么……
“小主!”纯风的声音却斩断了我的思绪,我回首,见她忙不迭地跑进御花园,见了我与皇上便跪下行礼。
她起身后,便从袖中取出一块巾绢,道:“小主,李公公说您的手绢掉了,叫奴婢捡来给您送来。”
我接过手绢,过目一瞧,却见涟笙那一行“比翼连枝当日愿,我必不负”的字迹,适才还想对玄烨说出的话,瞬间就没了想说的欲望。
此时的涟笙,会不会已经知道了消息,一个人躲在家中,黯然神伤的饮酒!
我匆匆攥紧手绢,说道:“纯风,你去吧。”她打了千儿,便一路出了御花园。
玄烨见我神色慌张,便笑问:“一块手绢而已,紧张什么?”
我抬头再看他爽朗如斯的面容,仍挂着透彻真挚的笑,早已不知该怎么回应他。他让我唤他玄烨,可我还惦记着涟笙。不如草草了事,快些离去吧!
“皇上!奴婢明日会到奉先殿的!今日,奴婢告退了!”我不等他再开口,便慌忙跑离了御花园,紧紧攥着手里的手绢。
出了御花园,正撞见还候在门口的李德全和纯风。李德全忙拦下我:“小主,奴才领您回钟粹宫啊!”
我点点头,跟着李德全走着,“李公公,为什么偏偏选在钟粹宫?”
纯风扶着我的手,一路上一言不发。李德全道:“皇上亲口吩咐的,钟粹二字寓意极好。钟乃钟情,而粹字则代表着咱万岁爷的心意,宁可无情,也不滥情,纯粹二字最佳!”
钟粹宫位处东六宫中,与御花园比肩,精致极佳,亦临近皇后居住的坤宁宫。
李德全推开钟粹宫紧闭着的朱红钉门,但见院中曲廊飞檐,金瓦红墙。钟粹宫的前院正中是正殿,两侧偏殿供读书与起居,后院有个精致却空落的花园,周围环绕着曲廊,廊外有个只供下人们进出的角门。
李德全笑盈盈道:“小主!这正殿皇上亲自赐名凝花阁,后院赐名听雨轩,可见小主是皇上惦记的人儿啊!”
“凝花阁?他怎么会知道?”我不禁疑惑,李德全全然不明,问:“小主说知道什么?”
李德全只不过是一介宦官,怎么会知道那么多的细枝末节,问他也只是无益。我看向纯风,她明白我在问什么,我们二人会意一笑。
或许那几日阿玛病重,皇帝派人来探望,意图也在此吧!为了探明我的住处究竟是何名字。
凝花阁,名字的确一模一样,可这里终究不是家。
李德全又道:“小主,奴才给您挑了两个机灵的人伺候,路海、杜一你们进来吧!”
听雨轩后那道角门被嘎吱一声推开,两个稚嫩的小太监走进钟粹宫来,见了我便行礼道:“奴才见过小主!小主万福金安。”我上前扶起他们,见他们年龄不大,与常平常安年龄相仿,心中竟生出几分亲近。
李德全见我满意他挑的人,便笑道:“小主,宫里还缺宫女,等奴才明日挑来吧?”
我未及说些什么,纯风便道:“公公不必了,奴婢家中还有两个妹妹,奴婢心想她们若是有机会伺候小主也是她们的福气,何况自己的妹妹留在身边也安心!”
李德全一听如此,自己反倒省了事,喜不自禁道:“也好也好!纯风姑娘的妹妹,小主用着也安心!”
送走了李德全,天色已渐渐暗了,我一个人在钟粹宫中来来回回踱着,反复拿出涟笙的巾绢细细摩挲。
众人皆知,新入宫的秀女会隔三日以后入宫,入宫前三日也不得侍寝,这是大清入关以来定下的后宫祖制。
我如此破例,早三日进宫,怕是只有皇帝一人知道其中缘由,他无非是想让我到奉先殿帮忙。
我毫无入宫的准备,家中一应物品都未带入宫来,不知家中父母可会替我打理送进宫来。
想到父母,再摩挲着涟笙的手绢,一个人不禁簌簌地落下泪来……
“一个人哭什么呢?”门处忽然传来一人声音,我急急望去,却是皇帝只身而立在门口,我匆忙行了礼,“奴婢参见皇上。”
他仍旧笑着扶我起来,道:“朕都没带人来,你怎么还这么拘礼?还当朕是你的君默么?”
听到君默,我更是不忍地落泪,他携着我走到后院听雨轩中在曲廊中落座,道:“在这里赏月也很好,你我终于又可以一起赏月了。”
我坐在他身侧,静静望着月逐渐漫出头来,我叫纯风取了箫,为他吹奏,还是那一曲关山月。太阳落了山,院中还是有一丝凉意。
纯风为我披了斗篷,我仔细收了箫,皇帝便幽幽道:“曲不会终,人亦不散……”
“还记得你说,护我到底。这句话可还作数?”我缓缓望入他眼中,他眼中几分坚定。
这宫中谁都会寻找一块挡箭牌,我当然也不能置身事外,他便是最有力的庇护。
他肯定笃信着道,“一直作数。”
我缓缓合了眼,渐渐靠近他的身侧,终于将头倚在他的肩上。这一日,我好累……早已累了,就让我暂时忘了发生了什么,这是哪儿,忘了涟笙吧。
在这森森寒意的后宫中,唯独他是那一点温热的光辉,就让我靠在他身侧取暖。无关情意,无关未来与以往,我只是已经倦了。
“霏儿,愿永如此刻。”他的声音若即若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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