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只觉今是而昨非(一)
一路上,我端坐在马车中一动不动,听着马车外的铃声阵阵地响着。我木讷地一言不发,手中紧紧攥着的手绢也已经被汗水打湿了一片。
我缓缓摊开手心,望着手心里的手绢出神,手绢上用金线绣着的“完颜霏”三个字滚烫地烙在我心间,
我心中一阵阵不适,“如果我不是完颜家的女儿,或许我也不用入宫冒这么大的风险,生在这个家里,到底是福是祸!”
当我再想起这个手绢儿是与我赠与涟笙的那个一起绣制的时候,自己更是压抑到难以呼吸,“如若这次被留下,那我当初的愿望,就只能水中月镜中花。”
半柱□□夫,马车缓缓悠悠地停下,车夫打起马车的门帘,满面笑意,“姑娘,到了!该下来了!”
我恍惚地收回心绪,再看窗外,只剩下一抹火红,再抬眼望去,重叠连绵的琉璃金瓦紧接着映入眼帘。纯风扶起我的手,“格格,到了,该下去了。”
我踏着马车外的木凳走下车去,放眼望去,紫禁城午门内的长街上已经团团簇簇地站了许多身姿妖娆,服饰华丽,出落大方的贵族女孩儿。
在众多花枝招展的秀女当中,我一眼便可以认出纳兰欣儿,她只穿了件白边儿淡蓝色的旗装,发髻上空空荡荡,只缀着一支嵌着淡绿色翡翠的木簪,再无其他的装饰,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
待下了马车,纯风便同所有秀女的丫鬟一起被带去了保和殿中等候,只剩下秀女们听旨等待面圣。
别了纯风,我疾走两步来到欣儿身旁,“姐姐!你在这儿呢!”
欣儿回眸见是我,欣喜地搭起我双手,道:“妹妹,你来得好晚,我等了你好久!”
我温润地浅笑,望着阳光落在侧颜上的欣儿,抬手抚上她的发髻,径自说道:“看来姐姐是铁了心的不愿意入宫了,发饰竟如此简单,连支银簪也没戴,只戴了支质地平平的木簪。”
欣儿旋即握住我的手,再用另一只手抵在我的唇上,示意道:“妹妹小点声,常宁教我不到最后一刻,不要声张,你这么说,我怕别人听见起疑心。”
我会意地住了口中话柄,心中已明了,“平亲王常宁这几年在前朝如鱼得水,极得当今皇帝信任。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既然中意欣儿,欣儿家世又非比寻常,她必然会被皇帝亲自赐婚给常宁了。”
谈笑间,我同欣儿随着领队的嬷嬷来到了长街尽头的一处庭院。
身处院中,可以望见不远处的太和殿金顶。
此时我方留意周围的秀女们,大多都是眉清目秀的大家闺秀,唯独几个显得逊色一些,却也能算得上是小家碧玉。所有秀女皆是唇红齿白,一瞥一笑皆是风华绝代。
我抬头仰望,天空湛蓝得令人神清气爽,微风吹走酷热,带来一丝清凉,周身被美轮美奂的红墙与金顶包围,身前身后都是雕栏玉彻的宫苑亭台。
我默默自言着,“这么多的出挑儿女孩来选秀,我一定不会被留下了。”心中也渐渐宽慰起来。
欣儿听到我在自言自语着什么,忽然从贴身的荷包里取出一块巾绢交到我手里,道:“妹妹,这是哥哥涟笙让我转交给你的,他没能来得及亲自交给你,便嘱托我亲手交给你。”
我犹豫着收拢手指,渐渐用力地攥着那块巾绢。
我望望欣儿,再望望手里的巾绢,发觉欣儿眼神中凝聚着肯定,才展开那块冰凉丝滑的巾绢,看见上面有几个清俊飘逸的字迹:“比翼连枝当日愿,我必不负。”
此时此刻,我本应该清空所有的杂念,只想着即将面圣。只是此时,涟笙那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却毫无征兆地闯入我的视线,如此温热的话语,令我一发不可收拾地被他感动。
只是我尽力地保持着镇静,将那块巾绢仔细地贴身收好,对欣儿道:“姐姐,回去告诉涟笙,就说我会收好的。”
此时来了一高一矮两个太监,高个子看着十分面熟,我细细打量了半晌,才想起是那天我去乾清宫找君默时见过的通传太监,便疾步地直奔而去,问道:“公公可还记得我?敢问公公,君默可在?”
我此时最期盼见到的人就是君默,因为他答应我,他会鼓惑皇帝让我落选。迫切希望见到君默的念头在我看过涟笙的承诺以后变得更加强烈。
那太监扬起手中拂尘,笑意浓浓地望着我,“小主,奴才自然记得您,奴才李德全,是乾清宫的首领太监。”
我愣愣地听着他答非所问,急忙去打断,“李公公,我只想问君默在哪?”
李德全颇有含义地一笑,弓了弓腰,朝我道:“别急,一会就见到了。”而后站上玉砌雕阑的高台,展开手中明黄卷轴,朝向院中所有的秀女高声宣道:“下一班面圣的秀女:纳兰欣儿,纳兰芷珠,钮祜禄东珠,瓜尔佳和双,完颜霏。”
我听他提到纳兰芷珠,不禁向欣儿问道:“姐姐,你堂妹纳兰芷珠在哪里?”
欣儿面无表情,只是携起我的手,示意随着李德全去面圣,悄声道:“她孤僻不爱说话,刚才一直不见踪影。”
我点点头,慌忙住了口,跟在了欣儿的身后。
穿过院后的玉雕石栏,拾着台阶步步而上,李德全带着所有秀女们列在太和殿后的中和殿前,我们五人皆颔首,静默着不发出一丝声响。
我心中惴惴不安,此时还没见到君默,他到底在哪?
待我们五人恭恭敬敬地站在中和殿门外后,李德全便进入了大殿。
留他身旁那个年幼的太监站在秀女身旁,展开卷轴,高唱一声:“纳兰欣儿,年十七,都察院左都御史纳兰明珠之女——”
待太监话毕,欣儿拾裙跪倒在地,道:“民女参见皇上,太后。恭祝皇上、太后万福金安。”
殿中传来妇人的声音:“嗯……模样还算生的周正,皇帝,你意下如何?”
我本以为那太后会问及欣儿一些问题,可是她却直接地问皇上意下如何,看来她对欣儿印象很好,我心中不禁为欣儿紧张起来,她万万不能被留下……
片刻后,一个清脆爽朗的声音传来,那声音从空荡的大殿中传来,夹杂着阵阵回声,听起来十分不真切,仿佛近在耳边,又像是远在天边:“纳兰欣儿?皇额娘,常宁倒是多次向朕提起过这个名字。”
“常宁……他的确年纪也不小了,还没有纳福晋,他既如此,可是中意这个女孩儿?”妇人问道。
“常宁鲜少提及女子,在朕看来,他必是对此女有情的。”那清脆的声音继续传至耳畔,我忽然很想抬头望向这个人,听过他的话,我为欣儿悬着的心才缓缓放下。
心虽未落至实处,却已有九分定论。
“传朕旨意,都察院左都御史之女纳兰欣儿毓质名门,端籁柔嘉,特赐予五王爷爱新觉罗常宁为侧福晋,择吉日成婚。”皇帝声声如玉环相碰,我心中欢喜,欣儿终于嫁与心上之人,感动在倾时间来得无比真切。
欣儿更是欣喜,连连叩首道:“民女谢皇上恩典,谢皇太后恩典!”
小太监记下了纳兰欣儿的名后,再次展开手中明黄卷轴,高声道:“完颜霏,年十七,太常寺卿完颜明若之女。”
我略显紧张地提起自己的旗装下摆,跪倒在地,拜道:“民女完颜霏,参见皇上、太后。恭祝皇上、太后万福金安。”
我心中慌乱,面上一阵阵热意,“君默会不会就在殿中呢?他会不会为我说话?”
我含着首,不能向殿中望去,此番太后未及开口,皇帝便道:“起来吧。”我端然起身后整好旗装下摆,仍旧颔首,皇帝继而开口道:“完颜霏,你可在宫中见过朕?”
我淡然答道:“民女的确曾进宫做过女官,却从未见过圣上。”
他仿佛轻笑,那笑声……久久徘徊在耳畔,竟有一丝耳熟!
“那朕问你,你可通音律?”他话中含着淡淡的笑意,我只感觉殿中那一身明黄、天家贵气的人目光无所不往,不禁令我面颊一阵灼热。
“到底该怎么回答他?我自小跟从额娘学吹箫,虽不算精通音律,也算略知一二……但我不能这么回答,我要让他的好感殆尽,才更有机会落选。”
“回皇上,民女对音律一窍不通。”我努力镇静地答道。
殿中之人没有应声,只是继续问道:“那你可读过什么书?”
我仍记得李嬷嬷教导,她说皇帝太后更赏识从未读过书的女子,所以我要……
正值我思虑之际,那如鸣佩环的声音郎朗传来:“抬起头来回话吧!”我不得不遵,便诚惶诚恐地缓缓抬头,渐渐抬起眼帘向殿中望去……
殿中正坐之人身着明黄龙袍,胸前五爪正龙一团,两肩分别纹饰着一团五爪行龙,顶上之冠赤如红玉。
当我再看向冠下之面时,脚下忽而一轻,踉踉跄跄得退了两步,眼睛却不肯离开那人的面目。刹那间,惊慌,无助,惶恐与愤怒席卷灌入心间,我不由自主地将眉心越蹙越紧,不可置信地摇着头……
身旁秀女们无一不投来讶异的目光,而我仍旧控制不住心中的不可置信与惶恐愤怒,“那…那皇帝,竟然…竟是我一直固执相信会帮我逃过选秀的君默!”
我眼前瞬间弥漫起了雾气,我紧紧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声音,紧紧攥起拳头,却仍旧感觉愤怒无处发泄!他到底是君默还是皇帝?!我已分不清!
回想自己入宫做女官与他相遇相识相知的种种,我竟从未疑心过他就是皇帝!
我仰起头,却仍然感觉泪水顺着面颊流淌而下。
“大胆!敢在御前失礼!”小太监喝道。
“无妨。”那欺骗了我的人仍旧朗声道,那声音更加不真切起来,君默……是你在说话吗?
他嘴边凝着笑意,毫无怒意,问道:“你为何骗朕?你的箫明明吹的那么好。”
他此话一出,我更是引来所有秀女的嫉妒目光,欣儿更是不知所措的看着我。
“我说过,我不愿意入宫……”此时的我已被慌张冲昏了头脑,或许认为与我说话的人还是亲切无比的君默!竟不禁以我自称。
他轻笑,还是那么动听,只是此时听来,却变得刺耳,“要是朕早就下定决心让你进宫了呢?”
“究竟怎么回事?皇帝?”太后问道,我此时才望向太后,那高高在上的女人便是这后宫的胜者,只是曲终人散后,除了满面的皱纹,她还得到了什么呢!
“皇额娘,孩儿与完颜家的女儿是旧识。”他答道。
“哦……既然是完颜家的女儿,哀家听老祖宗的意思,皇帝你该懂吧?”太后会意地向皇帝示意。
他点头,口中轻声应着。李德全见状,便一抬手中拂尘,朝向殿外高喊:“吏部尚书完颜明若之女完颜霏,赐香囊,留牌子——”
那声音仿佛穿透大殿,穿过我耳际,穿过云霄,直冲天际……
我紧紧闭上眼睛,两行清泪顺着泪痕滑落,我颤抖着抽噎,却只能重重跪倒在地,谢恩道:“民女…民女,完颜霏,谢皇上、太后恩典!”
那重重的一跪后,我久久不能起身,直到太监来扶了我起身,我才颤颤巍巍地立住。
“纳兰芷珠,年十六,都察院左都御史纳兰明珠内侄女。”
我左侧的女孩儿上前一步,而我却无暇去听她与皇帝的对话,只是自己颤抖着独自垂泪……
皇帝好像没有问话,便也将她的名牌留下,原来我的命运,与我曾经可怜的女孩儿一样!
我们五位秀女除却欣儿被赐予平亲王,其余四位皆被皇帝留下。小太监领我们去保和殿休憩片刻,待选秀结束,便可离开。
欣儿从我身后赶来,紧紧攥住我的手腕,道:“妹妹,你…与皇帝!究竟怎么会认识!”
听到欣儿责备,我更是控制不住地哭泣起来,懊悔,甚至是恨意袭上了心头,“姐姐!他是君默!”
君默!原来你本就是君王,只是沉默不语,向我隐瞒了一切!
见到纯风时,她默默不语,早已得知了消息,她只是搀住我回到保和殿中坐下休息。我身旁几位秀女一路上围在我身旁议论纷纷,都对方才选秀时的情况颇有微词。
可我,早已无心去顾及她们。
坐定在保和殿中后,纯风才为我端上一杯茶,道:“格格,喝口茶定定神吧!”
我颤颤悠悠地端起茶杯,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无意间发觉所有人都在偷瞥于我,私下里议论纷纷。只是除却一个人——她坐在身旁,放声哭泣着,用手背擦拭着泪水,面上早已花了一片。
她便是纳兰芷珠。
她口中默默低念:“涟笙!你我从此只能情深缘浅!”
我心中忽地绞痛起来,此情此景,我与她,多么相似!我恍惚地起身,取出手绢交给纳兰芷珠。
她止住了哭泣,抬头望于我,随后冷笑,“你不用讨好我,入宫后,我不会分你一丝一毫的恩宠!”
我轻笑,看着倔强的她,是那么的心疼,她是因为牵挂涟笙吧,才不会分一丝一毫恩宠!只是她怎么会知道我是谁,与她、与涟笙又有什么关系!
“我没有讨好你,擦擦泪吧。”我只是淡淡地说道,仍旧握着手中巾绢,她才要接下我手中巾绢,却陡然起身,抢过我手中巾绢过目良久后,欲要脱口而出的质问被生生咽回。
“各位小主,格格,可以回府了!”等到太监来宣了旨意,其余人都匆匆离去,我也命纯风殿外候着后,她才质问道:“我看见涟笙用心地做这块巾绢,怎么会在你手里?!”
我含笑,却仍然掩不住面上的悲怆,“完颜霏,你该听他提起过吧……”
欣儿闯入殿中,拉开我与纳兰芷珠,道:“你们不要在这里闹了,回府要紧!”
“不!姐姐你不要管我!”纳兰芷珠硬生生推开欣儿,欣儿一个趔趄,踉跄几步后,脚下仍旧不稳,狠狠地摔倒在地上。纯风闻声赶忙闯入殿来扶起了欣儿离开。
纳兰芷珠目光淡然,似乎已无牵挂与期盼,充斥着的,唯剩几分愤怒与怨恨,“我哭,因为我恨!恨那个为了家族利益让我入宫的叔父!恨那个也想利用我笼络叔父的皇帝!那个坐在殿中连话也不问就将我留下的男人……”
我眼底的泪在听过她一番话后,终于控制不住,还是不争气地落下。
她面目憔悴,将手绢交还到我手中,讽刺地轻笑道:“不过你该比我更恨那个留下的人!他毁了你本该可以与涟笙美满一生的生活……”
我目光木然,收好涟笙的巾绢,缓缓走出保和殿,心中已不知痛是何滋味。
殿外晴阳依旧,一丝一缕都笼罩在紫禁城的琉璃金瓦上而熠熠生辉,蓝透的空中无一丝阴云,晴好无比的天空下,仿佛只剩下我的无奈与苍凉。雕栏玉砌应犹在,然而……今是而昨非!
我脚下的花盆底鞋步步踩在白玉石阶上,清脆地响着,发髻上的步摇也无助地在我耳边丁零零地轻碰。
“我恨那个留下我的人吗?君默,你知道吗?多日不见,每当月色初上,我都会想起与你在一起度过的时光……只是如今,你到底是谁?你再也不是君默,而是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你不该是我的牵念!”
纯风见我步出保和殿,安顿好欣儿便欲要前来扶我。
李德全却忽然从殿外拐角处一闪而出,见了我后,颔首行礼问安:“奴才见过小主!小主万安!”
我心中已痛到再无感觉,“公公起来吧。”
他含笑道:“奴才传万岁爷的话,说小主即日起就可留在宫中,不必再回家去了。”
愤怒,仇恨顿时席卷了我的周身,我的身体因愤怒不住地颤抖着,我脱口质问道:“选中的秀女不是也可以回家去准备的吗!”
纯风扶紧我,也道:“是啊,为什么不让我们格格回家?”
李德全仍旧笑意浓浓,“这可是万岁爷的恩典!小主的福分!”
纳兰芷珠与欣儿远远站在马车旁,望着我眼神中顿生不舍,欣儿早已梨花带雨,纳兰芷珠眼底也泛起红意,大概是想到日后自己的境遇吧,那个至高无上之人的话便是生活的全部!
我已深知,在宫中的反抗毫无意义。
我忍痛,再不看向欣儿,含着泪跟在笑意愈来愈浓的李德全身后渐渐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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