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不说再见
刚子开着车,小吴坐在副驾驶行驶在一条宽阔僻静的道路上,这条路上少有人走过,基本都是洋车,道路两旁也都是别墅,这一带大多都是在沪的各国使馆要员的住宅,基本家家户户都有人站岗放哨。
小吴手里拿着一张手绘的简要地图,仔细辨认着上面的信息,再抬头凝视窗外,一一比对着。
好久,小吴终于发现了什么,沉声道,“右手边,前面五百米,放慢速度。”
刚子会意,减速,然后在一栋别墅面前,突然熄火,刚子试着重新发动了几次,但汽车都毫无反应,很快,这栋别墅前面站岗的两名保卫人员便走了过来,敲窗示意他们赶紧驶离这个区域。
小吴忙打开门跳下车,笑嘻嘻地给来人递烟,但被对方摆手拒绝了。
“哥们,车坏了,我们马上就走。”小吴点头哈腰地道歉,眼珠子却四处转动四下打量着。
“不行,不行,这里是私人区域,不准停留。”那保卫粗暴地说着,手摸到了腰上,“赶紧走啊,不然我不客气了。”
小吴转头就扯着嗓子对刚子怒骂道,“你他妈的怎么回事啊?老子是不是跟你说了检修车况,检修车况,你是聋了还是脑子坏了?”
“你他妈的!”那边刚子也毫不示弱,跳下来冲到小吴面前,揪着他的衣领怒气冲冲道,“你光让我修车,你给我钱了吗?老板给的修车费都让你一个人给黑来吃了,你别以为我好欺负!老子让着你,你别给脸不要脸了?有本事我们打一架啊?”
“什么我一个人黑来吃了?我吃得下么我?吃了不拉肚子啊你以为?少在我面前装清高,说得你多干净似的,你别以为你干的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我干什么了?你说啊?你是看见了还是听到了?证据呢?你把证据拿出来,我们去老板面前说道说道,看谁的本事大,能把黑的说成白的?”
两人硬着脖子大吵起来,旁边的守卫看得懵了,根本插不进话。
正在这个时候,一辆黄包车在此停下,走下车来的,就是刚刚在山货店提货的那位大嫂,大嫂见这边吵吵闹闹,好奇地走了过来。
“怎么回事啊?”那大嫂有些不满地问道,“怎么能让人在家门口这样子吵吵闹闹的啊?”
“李嫂,你赶快进屋吧,这里有我们呢。”另外一位守卫跑了过来,将那李嫂拉着推进屋去了。
这一切都被在地上摔做一团的刚子和小吴看在了眼里,两人还在激烈争吵着,手脚并用。
“我早他妈看你不顺眼了,你就仗着自己会几句狗屁洋文,就在老板面前讲我坏话,你别以为我……”刚子骂了一半,突然噤声了。
“你他妈还听得懂了?大字都不识一个的……”小吴趁机还嘴一句,也突然脸色俱变,不说话了,因为他看到了那守卫的枪口抵在了刚子的腰间。
小吴扑通一声,径直跪倒在地,面色惨白,像是被吓坏了,“大爷我错了,大爷饶了我吧。”
“推着你们的车,赶紧滚。”那守卫押着刚子,把他塞到了驾驶室,关上了车门,再回头一瞪小吴,小吴立即从地上爬起来,跑到车后面,不发一声,卖力地推动汽车,汽车缓缓起步。
那两名守卫互看一眼,这才退到了自己的位置。
远处的汽车终于成功发动起来,小吴忙小跑着跳上了车。
“我的妈呀,吓死我了。”小吴上气不接下气。
“我的妈呀,你演得可真好,就你那扑通一声跪下的时候,我都看傻了。”刚子笑了。
“那可不是演的。”小吴轻轻抚着自己的胸口。
“还好有收获。”刚子道。
“刚才那女的,你看清楚长相了吗?”小吴回过神来,“盛少是不是说过,如果他这房子里,有了女仆妇出入的话,多半都是那孙小姐就关在里面呢?”
窗外的雨,已经下了三天。
上海的雨季就是这样,一下就能下上十天半个月,整个城市都湿漉漉的,好像快发霉一般,光线也暗淡,大白天的,总有一种昏天暗地末日来袭的感觉。
盛凌宣对着穿衣镜在系领结,像是精心打扮过后的样子,灰色的呢子西装恰到好处的服帖,锃亮的黑色皮鞋,连前些日大病一场留下的胡茬也修理得干干净净,病容不再,一张花花贵公子的脸就在眼前,仿佛告别了那些失去和不愉快,重新回到最开始的时候。
“怎么样?评得上上海滩最佳公子哥吧?”盛凌宣转过身,像画报上的欧洲男模一样摆好姿势,眉毛上挑,得意洋洋地问沙发上的盛凌曼。
“像故意隐藏秘密的大坏蛋。”盛凌曼意味深长。
“怎么会?”盛凌宣故意夸张地调笑,“我肯定是如今整个上海最时髦的男人了。”
“在今天的上海,还能时髦的男人,不是坏蛋又是什么?”盛凌曼面无表情地讥讽。
“等你去乡下,你就会后悔现在没有多看我几眼。”盛凌宣话锋一转,“那儿可再见不着我这样的大帅哥了。”
“我说过了,我不会走的。”盛凌曼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变化,充斥着叛逆期少女面对家长时脸上的那种厌恶和不满。
“由不得你。”盛凌宣拉开柜子暗格,一整柜的手表整齐地排列着,盛凌宣修长的手指一一划过手表,脸上是漫不经心的,说出来的话却掷地有声,铿锵有力,让人怀疑下一秒他就会喷出火来。
“盛凌宣!”盛凌曼猛地站了起来,恶狠狠地看着盛凌宣咆哮起来,“你凭什么赶我走?当年,我妈妈离开了上海,后来她再也没有机会回来了,她再也没有见过她的哥哥一眼,我不要这样,我不要离开上海,我已经一无所有了,克初哥哥、将军、怀洲、怀真……我不能连你也失去了……”
盛凌曼咆哮中夹杂着委屈,但她咬着牙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这三天,盛凌宣突然从那无精打采的挫败中站了起来,他像以往一样,对每个人笑,但所有人都察觉到了什么不一样,果然,他今天突然解雇了所有下人,也告知盛凌曼她需要暂时离开上海一段时间。
但大家都知道,这个暂时,是未知,运气好可以暂时,运气不好,这一别,就会成为永远,盛凌曼不敢赌,这样的时代,人人都倒霉,谁敢押自己好运。
盛凌宣不知道该如何安慰眼前的盛凌曼,他心里知道她说得对,但仍然无法让她和自己面对未来的一切。
兄妹俩一个站着,一个蹲在地上埋头抽泣,穿衣镜里,盛凌宣挺直的后背也在轻微抖动着,盛凌宣年轻的肩膀上,承担了太多,所有的难过,都要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
这是一个家族大少爷必须承担的命运,也是一个地下工作者必备的技能。
“少爷,少爷。”张妈在外面轻声地唤着。
兄妹俩之间死水般的沉静终于被打破,盛凌宣轻叹一声,拉开了房门。
“都安排好了吗?”盛凌宣问。
“按少爷吩咐的,每人多发了三月薪资,可大家伙……”张妈停顿片刻,“大家伙都不愿意走。”
“那就都不走。”盛凌曼道,“你口口声声让他们回家,他们哪里还有家?”
“张妈,没时间了。”盛凌宣不理会盛凌曼,言辞恳切地看着张妈,“你和凌曼是九点的火车……”
“少爷啊。”张妈急的快要哭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要这个样子啊?有什么你说出来,一家人好歹在一起啊,若是有人拿着枪上门来欺负你,咱们几十个人也是可以替少爷小姐挡一挡的啊……”
盛凌宣突然一拳擂到了穿衣镜玻璃上,“在这个家里我说话都没人听了是吧?”
张妈怔住了。
玻璃碎片划伤了盛凌宣的手,血顺着手指缝一滴一滴落到地板上。
这一拳下去,张妈懂了,泪水也无声地从她那衰老的脸上滑落,她知道,不是天大的事,盛凌宣不会这个样子,她心里有某种窒息一样的恐慌,但她无能为力,她隐隐约约知道现在的少爷不是她们表面上看到的那个样子,此时此刻,她似乎确定了什么。
张妈终于还是抹了眼泪,开口道,“那少爷去和他们告个别吧。”
“不必了。”盛凌宣断然拒绝。
一个家族的轰然倒塌,他比任何人都难过,因为他自认为是出于自己的缘故,盛家才有了今天,他本该撑起这个家,护住这个家里所有人的,可是他做不到了。
张妈不再争取什么了,她退出去,拉上门。
“张妈。”盛凌宣在门关上后说话了,张妈停住,但没有再推开门,而是静静地听着,她把耳朵凑在了门上边,生怕盛凌宣的声音被风盖住了,过了好一会儿,她听见他说,“告诉他们,如果盛家度过了这一劫,欢迎他们随时回来。”
张妈转身,雨淅淅沥沥的,夹杂着风声。
“才四点多,怎么天就黑了呢?”张妈嘟囔了一句,面如死水地转身下楼了。
“你给我安排的乡下是哪里?”盛凌曼问。
“你不用操心,自会有人带着你和张妈。”盛凌宣回到了沙发上,用纸巾包住受伤的手,脸上有了吃痛的表情。
“你就不能把我当一个成年人看待吗?”盛凌曼平静了下来。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小女孩。”
“好,我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你诚实回答我了,我就走。”
“好。”
“你究竟是什么人?”盛凌曼一字一句。
“救国的人。”盛凌宣没有避讳。
“你说的乡下,是重庆还是延安?”
“凌曼,够了,你不需要知道得那么多,你只需要平安地活下去,你以后的人生,我都替你安排好了,无论是重庆还是延安,你必须用最大的热情来对待生活,你必须有这样的信心,无论在哪里,甚至无论嫁给谁,无论我还活不活在这个世界上,你的人生,都不能因此而毁,这就是我,你的长兄,对你的全部要求和……命令。”
“如果没有你……”盛凌曼小声地说。
“阳光、大雪、彩虹、狂风暴雨……如果没有我,生命还有其他的意义值得你去经历。”盛凌宣粗暴地打断,他的脾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暴躁过。
“好,我好好活着,如果我好好活着,我能替你做什么吗?”盛凌曼妥协了,她听出来了,她知道盛凌宣一定在谋划一个什么计划,一个风险极大,甚至可能有去无回的计划,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改变他的决定,于是她绝望地想知道哥哥的心里是否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是自己可以去帮他完成的,假如,假如……他真的一去不回。
“佛经是很好的,你的性格太毛躁,可以多念念经。”盛凌宣轻声道。
“不念了,没什么用。”盛凌曼自嘲一般轻蔑地笑了,“哥哥,我不知道怎么办啊,我不想让克初哥哥变坏,我不想让你们出事,我念经了啊,我求佛祖,我说能不能让我们回到以前的样子啊?可是有什么用啊,没用的,我不信了,除了你,我谁也不信了,没有人是真的对我好,也没有人能救我,除了你……”
盛凌宣猛然一下想到了菀清,不,应该是孙舞阳,在大年初一的城隍庙,就连最绝望的人都把希望寄托在拜神上的时候,孙舞阳却因为自己要她上香瞬间时空了,她愤怒地质问自己,也是在质问众神,“当我们在黑暗深渊中挣扎的时候,众神在哪里?神迹在哪里?为什么她们这样拿自己献祭也得不到一丝一毫的怜悯?如果神真的存在,那就让奇迹显现,不要再让她们失去男人,失去父亲,不要让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和孩子们如此绝望,无路可走。”
盛凌宣没有办法回答孙舞阳,亦没有办法回答盛凌曼,但此时此刻他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终于凌曼也变成了孙舞阳那样被生活折磨得连一丝幻想都不存在的那种最绝望的女孩。
“幸福是什么,不幸又是什么,你念了那么多书,还不是一样没答案?”盛凌曼说完,站了起来,“我这就去收拾东西,如你所愿。”
“丫头。”盛凌宣拉住了她,像小时候一样,“来,抱一下,就说再见。”
“哥。”盛凌曼板着脸,“我们不说再见,告别,留在下一次。”
盛凌曼挣脱开盛凌宣的手,转身冲了出去,她怕自己后悔,她怕自己忍不住钻到他怀里去,但她不,不愿告别。
菀清整日躺在床上也不是一回事,终于获准可以起来走动了,但却是像狗一样,手上脚上都被栓了绳子,被两个男人牵着,她不想让自己显得那么狼狈,就坐在窗户前的椅子上出神,那两个保镖牵着绳子的另一头站在门口,寸步不离地监视着。
李嫂盛来了粥,端到顾菀清面前,顾菀清漠然地摇了摇头。
李嫂端了椅子过来,坐在顾菀清面前,舀了一小勺粥,喂到她嘴边,她厌恶地别开了头。
“小姐,你多少吃些东西,你看看你现在瘦的,都没个人样了。”李嫂耐心地劝慰道。
顾菀清没听见一样,呆呆地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天空,目光呆滞无神。
“小姐看样子是个读书人。”李嫂轻言细语地,“我小时候,阿爹啊是私塾的老师,也是教我读了几天书的,你知不知道咱们上海还有个名字叫什么?”
“你干什么?”门口那两个壮汉高声呵斥,“先生说了,不许多说话。”
“那她不吃东西饿死了怎么办呀?”李嫂虽然害怕,但也顶撞了回去,“那你们来让她吃东西的呀。”
那俩壮汉面面相觑,不再说话。
“小姐啊,别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可是人生有许多坎儿,看似过不去,但最终都会过去的啊。对了,我刚才说什么来着,说上海,对,上海叫云间,好听吧?”李嫂温柔地絮絮叨叨,“还有一首诗呢,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记得特别清楚,叫《别云间》。”
顾菀清突然意识到什么,缓缓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朴素的妇人,想从她平静的脸上找到什么线索,但她却不在意似的,笑笑继续说道,“无限河山泪,谁言天地宽,已知泉路近,欲别故乡难。”
顾菀清怔了一怔,终于伸出了双手,“我自己吃。”然后张了张唇,用不发出声音的唇语问道,“你—是—谁?”
李嫂作势握住了顾菀清的手,轻声道,“姑娘……”
突然一个人影闪了过来,站在了她们面前,挡住了窗外渗透进来的那一点微弱光线,竟是沉着一张脸的章克初。
李嫂打了个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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