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缘此一生
入夜的盛公馆内恢复了平静。
只有孩子追逐嬉笑的声音，稚嫩的童声混合着拨浪鼓的响动，给死气沉沉的宅子增添了一丝灵动气息。
是三儿和安好，在宅子各处玩着捉迷藏的游戏。
“丑八怪，哭兮兮，两个眼睛一只鼻，小花猫，大眼睛，扑通扑通跳上去，乖宝宝，不吵闹，闭眼睡个大懒觉……。”安好唱着童谣，摇晃着拨浪鼓四下寻找着三儿的身影。
对于这个突然出现的孩子，张妈对盛家上下都解释说，是自家远方亲戚的孩子，便无人多心了。
整个盛家，没有张妈看不清楚的事，如何在看清楚之后装作一无所知，是她经年人生积攒的智慧。
“盛少，你醒了？”盛凌宣的房间内突然传来王医生的惊呼。
本来端着热水走在走廊上的张妈一听这声音，惊得连盆都丢掉，拔腿就冲进盛凌宣的房间，只见盛凌宣挺直脊梁，直直地坐在床上，两眼无神，满头大汗，像是刚从梦境中醒来。
“盛少，我给你量个体温。”王医生上前，但盛凌宣却对王医生的话恍若未闻。
“小风轻轻吹，小狗慢慢跑，宝宝偷着笑。”安好清脆响亮的声音由远及近，回荡在盛宅的各个角落。
“少爷，少爷，你可算是醒了啊？”张妈哭喊着就要扑上去。
盛凌宣却突然发狂掀开被子赤脚跳下床将张妈撞翻在地，癫疯一样往外跑去，其他人都愣了片刻，随即都追了出去。
盛凌宣像是患上失心疯寻找孩子的母亲，跌跌撞撞楼上楼下跑遍，撞翻了无数下人却始终一语不发，那样子，真像是疯了。
“丑八怪，哭兮兮，两个眼睛一只鼻。”客厅角落里，窗帘下面露出了三儿的一只脚，安好一边唱着童谣一边在客厅里转圈，终于看到了三儿的藏身处，笑着跑了过去，一把掀起窗帘，他却突然被人用力一拉，向后仰去。
“谁，谁……你是谁……。”盛凌宣消瘦了一圈，面颊凹陷下去，此刻表情前所未有的严肃，死死的瞪着安好，安好被这架势吓得哭了起来。
三儿见安好受到惊吓，忙要从盛凌宣怀里抢过来，但盛凌宣却死死拉着不放。
“你唱的什么，你再唱一遍”，盛凌宣高喝一声，吓得安好立刻收住了哭，一双圆不溜秋的眼睛转来转去。
“少爷，是孙小姐的儿子，安好呀。”三儿争夺不过盛凌宣，见王医生张妈等人从楼梯上追了下来，忙低声说道。
“安好。”盛凌宣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的小男孩。
“小花猫，大眼睛，扑通扑通跳上去，乖宝宝，不吵闹，闭眼睡个大懒觉，小风轻轻吹，小狗慢慢跑，宝宝偷着笑。”安好被盛凌宣吓住了，只得听话的继续唱着自己最熟悉的童谣。
“谁教你的？”盛凌宣终于回过神来。
“妈妈呀。”提到妈妈的时候，安好露出了笑脸，“我妈妈长得特别漂亮，刘婆婆说的……。”安好接着模仿纯正的北平口音说道，“那可是顶尖的大美人儿”。
盛凌宣刹那间失神落魄，转瞬又一把将安好搂在怀里，紧紧的抱住，头埋在他小小的肩膀，肩膀不住的耸动起来。
靠在安好小小身躯的肩头上，盛凌宣的脸上，两行眼泪静静流下。
次日顾菀清的房间，盛凌宣坐在床沿，看着安好好奇的四下打量，这边翻一下，那边摸一摸，眼里脸上，全是遮盖不住的惊喜，嘴里依然不时的哼着那熟悉的童谣的旋律。
盛凌宣脑海中浮现出五岁的小菀清唱这首童谣的可爱模样。
那年他们全家外出春游，菀清受到蛇的惊吓，到了晚上总是哭闹，不敢睡觉，这首童谣，是自己写的词，用钢琴谱曲而就，算是人生第一次创作。
菀清很喜欢这旋律，盛凌宣就每天唱给她听，哄她入睡。
盛宅很多人都听过这首童谣，但只有盛凌宣还记得清清楚楚，每个字，每个音节，因为这不仅是他的童年“大作”，更是他送给菀清妹妹独一无二的礼物……
孙舞阳，不，是顾菀清，你为何对我，对我们如此狠心。
“叔叔，叔叔。”安好突然跑过来，摇晃着盛凌宣的腿，“你不要哭了。”
“哭了吗？”盛凌宣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并没有啊。
“叔叔，我是用心看的，我看到你心里哭了。”安好说话古灵精怪的，有着与年龄不匹配的成熟。
“妈妈以前……”盛凌宣想知道关于菀清过去的一切，但在这个孩子面前，却突然无所适从，不知道从哪里问起，“过得好吗？”
“我和玉婆婆住在一起，妈妈不跟我住，她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我不想让她走，但是妈妈说她要干活，她每次走的时候心里也在哭，我都看到了，我知道她很爱我。”安好没头没脑的说了一连串。
“安好，睡觉好不好。”盛凌宣不想为难孩子，“来，这里呀，是妈妈小时候睡觉的地方。”
“真的呀？”安好欢呼雀跃跳上床，钻进被窝里去。
“叔叔，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妈妈啊？”安好突然眼眶红红问道，“我都好久没有看到她了。”
“叔叔给你唱歌好不好”，盛凌宣装作没听到，“丑八怪，哭兮兮，两个眼睛一只鼻，小花猫，大眼睛，扑通扑通跳上去，乖宝宝，不吵闹，闭眼睡个大懒觉……”
盛凌宣轻轻地拍着安好，哼着歌，很快就将孩子哄睡着了。
安好，安好。
盛凌宣看着安好熟睡的脸庞，轻声念着这个名字，菀清，这两个字饱含了你对他的全部期待和祝福吧。
“少爷。”刘三沛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侧立在门口，轻唤出神的盛凌宣，“刚子他们到了。”
盛凌宣对刘三沛做了个嘘的手势，替安好揶好被角，才跟着刘三沛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书房里，刚子和小吴已等在此，一次完全失败的行动，让他们都于心有愧，尤其是看到骤然消瘦一圈的盛凌宣走进来，低头不语，连关心的话语都羞于说出口。
“老刘怎么样了？”盛凌宣打破沉默。
“请王医生去做的手术，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刚子回答道。
“你们呢？”盛凌宣关切地，“好些了吗？”
“我没事。”两人异口同声。
“我说的是心里。”盛凌宣看着二人，都还是个孩子模样，“看着战友在自己面前一一倒下，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盛凌宣无法再继续说下去。
“盛少。”小吴突然上前一步，拽住盛凌宣的手，“请批准我加入组织吧。”
盛凌宣一愣。
“对，盛少，也请批准我加入组织吧。”刚子也义正言辞道。
“还不怕吗？”盛凌宣惨淡一笑，“随时都有可能失去爱人，失去生命，失去你所拥有的一切。”
“不怕。”两人互视一眼，无比坚定。
“盛少。”小吴满腔义愤，满脸涨的通红，“从前我只想着要报你的恩，可那天晚上看着苏小姐被我们自己的同胞撞死的那一瞬间，我就决定了，就算死一千次，死一万次，我也要加入战斗，我要打卖国贼，更要打日本人。”
盛凌宣听到苏小姐三个字，头一阵微痛，双手捂住了太阳穴，表情也变得奇怪起来。
“芝桦，是我对不起她，是我害了她。”盛凌宣喃喃道。
刘三沛忙向两人递了个眼色，让他们别说了。
“老刘和他们正面交过火，我已经安排他三日后乘船前往香港避一避风头。”刘三沛忙转移话题。
“芝桦的灵位做了吗？”盛凌宣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问刘三沛。
刘三沛沉吟片刻摇摇头，“还没有，没有你的吩咐，我和张妈都不知道该如何下手，尤其是……还有孙小姐，更不知……”
“让张妈安排人尽早给芝桦立碑。”盛凌宣克制自己内心的痛苦，“入盛家祠堂供奉，以我已故夫人的名义。”
刘三沛心中惊讶不小，但故作平静征询道，“那孙小姐呢？”
“她还活着。”盛凌宣说得斩钉截铁，随后又补充一句，“至少我判断她活着。”
“活着？怎么可能？”刘三沛并不知道孙舞阳的真实身份，不相信章克初这头失控的野兽会做出任何留余地的事情。
盛凌宣是在意识到孙舞阳根本就是顾菀清的那一刻才做出这样大胆的猜测的，按老刘他们所说，当日见到的女囚犯根本就不是孙舞阳，如果孙舞阳已经被执行了枪决，又何必多此一举换一具女尸来做诱饵，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一开始被枪决的人，就不是孙舞阳。
一个假的顾菀清可能唤不起章克初最后的良知，那么真的顾菀清呢？
“你不是说，这次章克初处决孙舞阳是秘密处决，先斩后奏，还惹恼了日方？”盛凌宣沉吟。
“今天我们的线人刚带来的消息。”
“这一切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一石二鸟的圈套，这么着急偷偷枪决如此重要的犯人，一边狸猫换太子，将孙舞阳从牢狱之中救出来，一边放出枪决消息引诱我上钩，杀了我或者坐实我的身份以此向日方邀功，章克初算好了每一步，唯一没有算准的，就是芝桦代替了我去救人。”盛凌宣终于重新有了战斗的力量，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可他为什么要救孙小姐。”刘三沛不明所以。
“因为她，就是，她。”
她就是她，孙舞阳就是顾菀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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