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与子告别
孙舞阳一口气冲到院子里,大口喘息,有一种从窒息中得到了解决的感觉,似乎在刚才那一瞬间差点就溺气而死。
“孙小姐,你没事吧?”跟出来的盛凌宣见她脸色不太好,忙担心问道。
孙舞阳摇头,深呼吸,平稳了自己的情绪,“没事,突然有些不舒服。”
盛凌宣觉得孙舞阳表情奇怪,疑心她是吃醋了,但又不好问出口,便也跟着沉默,好一会儿,孙舞阳终于缓了过来。
“你为什么突然给我看那些啊?”
“要是我死了,这个秘密就没人知道了,我这么痴情,应该值得传颂下去吧?”
“你怎么会死呢?”
“怎么不会呢?”盛凌宣苦笑,“前有章克初,后有江怀洲,都是最熟悉我的人,清楚我的软肋,知道我的弱点,掌握着一刀致命的法门。”
盛凌宣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一缕夏夜中的微风,听上去疲惫不堪,孙舞阳往前迈了一步,将他搂进了怀中,盛凌宣一开始有点迟疑,但当孙舞阳将双手放到他背上的时候,他安心地将头靠在了孙舞阳的肩膀上。
“累了吧?”孙舞阳轻声问。
“恩,累了。”盛凌宣答。
“累了就歇着。”哪怕有一秒,只有一秒,孙舞阳也愿像此刻这样,忘记所有桎梏,做顾菀清该做的事,站在他身边,让他在疲累的时候不至于无人可依,无处躲雨。
漆黑夜空中,漫天繁星,初夏的夜晚美丽得像一副画卷,盛凌宣也忘记所有,所有盛世董事长该去承担的责任,所有盛家大少爷该去保护周全的老小,所有□□特科上海特别行动组组长该安排的计划,他抱着孙舞阳,把头放到她肩头,有清新的味道从她发髻间飘出来,让他无比安心,此刻,他想就做自己,一个也需要别人的爱和鼓励才有勇气继续往下走的普通男人。
常熟路100弄,是汪政府在日本扶持下设立的金融机构—中央储备银行。
钱库里,一叠叠中储券码放得整整齐齐,堆满了整个库房。
“江队长,你看看,你看看,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中储券从南京运过来。”陪江怀洲巡视钱库的中央储备银行驻沪推销主任沈主任愁眉苦脸道。
“沈主任,我的人全部都是在拿命去打开市场,你往租界商铺上去走一走,哪家外面没有我的人端着脑袋监视着。”江怀洲不悦。
“是是是,我知道江队长不容易,可上头的任务摆在这里,现在就靠一个人、一杆枪、一家商铺地去威胁,还是太慢了啊。”沈主任想了想,又说道,“现在就是把江队长大材小用了嘛,明明是个打江山的,现在让你干推销。”
江怀洲一听这话说到自己心坎上了,眉头更是紧锁,最近几天,犬三平要求他全身心扑到这件事情上,连啼血玫瑰都顾不过来。
“我倒是有个建议。”沈主任眯着眼,意味深长。
“我不问难道你就不说了?”江怀洲没好气。
“江队长聪明人。”沈主任嘿嘿一笑,“昨天我奉犬机关长命令去市场调研中储券流通情况,发现江队长的枪杆还是硬的,大小商户基本还是比较识时务的,至少中储券已经小范围地流通起来,可是……”
“可是什么?”
“盛世董事长比较固执,江队长兑给他的中储券没有一张流到市场上来。”
“他财大气粗,还没伤到根本。”江怀洲并不惊讶,他认识的盛凌宣,从来就没那么容易被人掌控。
“盛世银行是上海最大的私有银行,从商户下手,不如拿银行开刀,既然盛凌宣这么不识时务,就真刀真枪给他点颜色看看,他是上海商会副主任,他妥协了,还愁其他资本家不要命么?”沈主任狡诈建议。
“你说得轻松,给点颜色吓唬吓唬还行,要真枪实弹地闯银行,力道用过了,后果谁担着?”江怀洲本能地抗拒由别人来主导他和盛凌宣之间的对决。
“江队长,子弹是打开银行市场的唯一钥匙,再拖下去,加藤将军那边坐不住了,这到手的功劳可就被章先生抢走了,您和犬机关长嘛……”沈主任欲言又止。
江怀洲神色凝重。
盛凌宣拉开顾菀清的衣柜,亲手将里面的衣服一件件取出来,叠好。
苏芝桦靠在墙角,默默地注视着他,知道这是他最后的仪式。
“从我认识你开始,你就不愿提起她,从来没告诉我过,她究竟是怎么走丢的?”苏芝桦见他温热的手掌小心翼翼地抚摸过那些小码的童装,心下黯然,这是拼了命也无法超越的对手。
“说出来,才是最好的告别。”苏芝桦道,“再说了,也许以后我就没有机会知道了。”
“因为我。”盛凌宣声音低沉,痛苦地闭上眼睛,那不愿回忆起的一天又浮现在他脑海之中。
那是1925年的初夏,上海街头热浪已经翻滚不息。
在上海的几十家日商故意关闭工厂,停发工人工资,引发了大罢工,工人代表在找日本资本家理论时,被无情射杀。
这一举动很快发酵,引发了大规模的反日运动。
学生□□,工人闹事,老百姓冲进商店对日货打砸烧,失控之下,人心不古。
那年,孙舞阳14岁,还是个懵懂的富家小姐,不问时事,不懂政治,连学都不上的,整日都有家庭教师上门授课,而17岁的盛凌宣已经在进步学生的影响下,学习共产主义的知识,成了一个满腔热血的年轻人。
“我们所有的商号里都应该停止销售日货。”盛凌宣冲盛民全拍桌嚷嚷,父子俩吵得面红耳赤。
“日货卖不出,你以为工人就有饭吃了?幼稚至极!”盛父也勃然大怒。
“宁愿幼稚也不要当卖国贼!你这是在和人民作对,在和趋势作对!你就是一门心思要赚钱,你就是个奸商!”。
盛父扬起手,“啪”的一耳光打到了盛凌宣的脸上,气得喘气不止。
一旁的盛母和顾菀清都吓愣住,但见盛父暴怒的样子,都不敢上前。
“我们的日货都是在苏杭一带加工生产,是合资企业,不过是贴了个日商的标,你以为停止销售工人就有饭吃了?一旦停止销售,厂子就不会再进行生产,会波及到周边城市无数个工人的饭碗。”盛父也拍着桌子教训道,“我欣赏你的反日热情,可你除了热情一无所有,一点都不聪明,甚至是愚蠢的。”
盛凌宣捂着脸愤恨地瞪了一眼盛父,扭头就往外跑去。
“把这个混账东西给我关起来。”盛父一声令下,家仆们便蜂拥而上,将意欲跑出的盛凌宣给拖了回去。
盛凌宣的房间被反锁着,他在里面拼命砸门,无人理会。
顾菀清走过来,也学着他的样子猛拍几下门。
“谁?赵六子,是你吗?快,快给我打开。”盛凌宣听到声音欣喜若狂,“快,我和同学约好了一起去□□示威的,我就要迟到了。”
“不是赵六子,是我。”顾菀清的声音冷冷的。
“菀清,是你,我爹呢?”
“盛爹爹和姆妈去苏州工厂了。”
“太好了,你快给我开门。”
“我不开。”顾菀清撅着嘴叉着腰一脸不乐意。
“菀清,我求你了,你别开玩笑。”
“我就不开,你把盛爹爹气得哮喘都犯了,我生气,我就不给你开,关你十天不给饭吃,谁让你不懂事,以后不许对我盛爹爹吼了。”
顾菀清又拍了拍门,气呼呼地跑开了。
“菀清,菀清,你别走啊……菀清……”盛凌宣在屋里鬼哭狼嚎半天,好久都没有反应,这才确认菀清是真丢下自己不管了,正垂头丧气之时,外面传来几声低低的呼喊。
“少爷,少爷……少爷你听得到吗?是我,小六子。”
“小六子,快,快去老爷房间找钥匙给我开门。”盛凌宣瞬间斗志昂扬。
“少爷,小六子不敢,老爷走之前打了招呼,谁要是敢偷偷放你出来,谁就滚蛋。”小六子哭丧着脸,“但是老爷没说不给你吃的,你想吃啥,我去让厨房给你做好送过来。”
“吃个屁。”盛凌宣生气。
“屁?”小六子傻乎乎的,“少爷你别想不开啊,再想不开也不能吃屁啊。”
“小六子,我有办法了。”盛凌宣突然有了主意,“你帮不帮我?”
“小六子想帮少爷,可小六子不想离开盛家。”赵小六一屁股坐在地上,六神无主。
“你按我说的做。第一步,你去把将军给绑架了,找个小丫头让她抱出去遛一圈,第二步,你去告诉菀清,说将军不见了,你陪她找,找不到的时候你就让她来找我,说我有办法。”
“少爷你太聪明了,菀清小姐放你出去老爷一定不会对她发脾气。”小六子急急忙忙地跑开了。
“凌哥哥,凌哥哥,怎么办呀?”果然,没多久,菀清急急忙忙便跑来了。
“怎么了,菀清?”门那边的盛凌宣胜券在握。
“将军不见了,将军那么小,它会不会死了啊?”顾菀清哭啼起来。
“别急,菀清你别着急,这样,你去我爹房间拿钥匙,把我放出去,我们一起去把它找回来。”
“可是,可是盛爹爹说了……”菀清还有些犹豫。
“现在街上到处都是人,要是晚了,将军可能就被踩死了,它才三个月大,你难道就想跟它永远分开吗?”盛凌宣夸大其词。
“好,你等我,我这就去拿钥匙。”
菀清很快拿了钥匙,把盛凌宣放出来,重获自由的盛凌宣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顾菀清只得急急地跟上。
半路上,盛凌宣劝菀清回去,说自己一定会把将军给她送回去,可菀清就是不依不饶,非得拽着他让他带自己去找将军,盛凌宣哪还顾得上她啊,赶到□□地点时,已经人山人海。
横幅拉满了整条街,学生和工人整齐划一地喊着口号,一步又一步地前进着,整个场面热血沸腾,菀清害怕不已,哭着求他跟自己回家,盛凌宣却顾不过来,高举旗帜,振臂高呼着“上海是中国人的上海”“打倒帝国主义”“把租界还给中国”等口号一路高歌前进。
等他回过神来时,哪里还有菀清的影子。
他以为是人多,冲散了,四下寻找却也没找到,忙去约定地点抱了将军回家,可她也不在家中,便让家中仆人全部出动,可那天,他们翻遍了上海,也没再见到菀清。
盛老爷得了消息,从杭州急忙赶回来,动用了所有关系封锁了火车站和码头,连同江家动用全部力量近乎挨家挨户地寻找,却也了无踪影。
她,就这样一眨眼间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一走,弹指一挥间,已经十五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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