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败兴而归

　　城里关门闭户，少有摊贩和人迹，不想庙宇外却热闹非凡，盛凌宣停好车，他们便跟着人走，汹涌的人群啊，全部都是走向众神的。

　　盛凌曼小孩心性，对花花绿绿的世界好奇不已，这边看看，那边瞧瞧，盛凌宣给三儿递了个眼色，示意他保护好凌曼，三儿懂的，盛凌曼往哪跑，他便不依不饶地拽着盛凌曼衣服跟上去。

　　盛凌宣则趁孙舞阳被旁人一撞之时将手撘在了她的肩上，将她往自己怀里拉了拉，护住了她，孙舞阳浅浅一笑，也不挣脱。

　　“为什么来城隍庙？”孙舞阳问。

　　“城隍庙是城市的保护神，”盛凌宣说，“上海满目苍夷，再经不起折腾了。”

　　殿前空地上，有几个瘦弱的孩子在舞龙狮，鼓声沉沉混杂着他们沉着嗓子的吆喝，但却无人驻足观看，更无人打赏。

　　城隍庙本是上海一景，但如今哪还有游客来，本地人连饭都吃不起，更别说有闲钱打赏别人，而挤满角落的每一个人，哪一张脸上不是写满了人世艰难的困惑，哪一双眼里不是饱含了乞求神迹降临的渴望。

　　孙舞阳看得莫名心烦，太吵太乱，无法静下心来拜佛，上香，便想出去透透气，盛凌宣却不让。

　　“来都来了，还是拜一拜。”盛凌宣诚恳建议，“好歹去元辰殿上柱香，元辰神灵是年岁神灵，和年运有关的，求个年年平安，吉祥如意。”

　　孙舞阳不忍扫兴，便跟着他往元辰殿方向走去，路过大殿的时候，孙舞阳一眼注意到殿前牌匾。

　　“做个好人心正身安魂梦稳，行些善事天知地鉴鬼神钦”。

　　孙舞阳驻足轻声念了出来，随即目光像是被什么吸引一样，盛凌宣也随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大殿门前的一幕让他们都无法挪步，在一路行路之人里面，一个妇人跪地慢慢爬行而来，裤管已经磨破，血肉模糊一片，在这妇人身后，还跟着一串妇孺。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满脸沟壑，双眼浑浊，还有几个年纪不一的女孩，最大的十六七岁左右，小的也就□□岁模样，她们穿着破烂，久不饱食让她们看上去弱不禁风，一路磕头前行让她们的双腿血迹满满，而这之中唯一的男丁，便是妇人手中抱着的一个五六岁男孩，面黄肌瘦，奄奄一息，像是得了什么重病，昏迷不醒，妇人抱着他，爬一步，便带着家人叩一个头，嘴里还念念有词，老母亲拖着濒死之躯在爬，妇人抱着全家唯一的希望在爬，十几岁的女儿面无表情地在爬，□□岁的女儿被姐姐拖着也在爬……

　　这一家人，大概是如今上海最常见的人家，男人上了战场，死的死，伤的伤，或者依然还在前线未归，家中唯一男丁生了病，她们却想不出别的办法能救他了，只能这样衣衫褴褛，一路鲜血地去乞求神迹显现。

　　“走吧。”盛凌宣见孙舞阳表情异样，猜她心中受了惊骇，拉着她要走。

　　“我们去求什么啊？”孙舞阳提高了声音，莫名地有了愤怒。

　　“孙小姐。”盛凌宣诧异。

　　“你看看她们，”孙舞阳甚至有了一丝冷笑，“多愚蠢啊，哪一个神开了眼？如果神真的看得到，为什么我们要经受那么多痛苦和折磨？当我们在黑暗深渊中挣扎的时候，众神在哪里？神迹在哪里？为什么她们这样拿自己献祭也得不到一丝一毫的怜悯？如果神真的存在，那就让奇迹显现，不要再让她们失去男人，失去父亲，不要让这个世界上的女人和孩子们如此绝望，无路可走。”

　　孙舞阳发泄似的，一口气讲完，没注意到自己早已湿了眼眶，孙舞阳突然对周遭的一切感到厌倦，这个炮火轰鸣的世界，这个你死我活，互相算计的世界，这个不再有希望，只剩下残酷和绝望的世界，还有什么值得乞求呢？乞求又有什么用呢……

　　盛凌宣以为她心善，见不得人家受苦，便拿出些钱走过去递给为首的妇人，并低头嘱咐了几句什么。

　　“救得了一个，又怎么救得了众生呢？佛都不行，何况你我？”孙舞阳对盛凌宣小声说道。

　　“能救一个是一个，既然心情已经影响，那不拜便是。”盛凌宣没有责怪孙舞阳的情绪化，依然耐着性子，招呼了三儿和凌曼，只说饿了，要赶回家吃饭，大家便匆匆走了，只有盛凌曼一路叽叽喳喳嚷嚷着还没有看够呢。

　　孙舞阳自知是自己耍性子了，平复情绪过后，也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盛凌曼聊两句，只有盛凌宣，不再说话了，他觉得，自己似乎又看到了这个复杂魔方的另外一面。

　　江家客厅里，江怀洲冷眼看着彩凤倒在沙发上哭哭啼啼。

　　“大少爷啊，您可不能不管我啊，爷说去就去了，留下我一个人在这上海滩无依无靠的，任是个地痞流氓都能上来踹一脚，我好歹，好歹是他江山的女人啊，承你抬举，也叫我一声小妈……您看着从此以后……”

　　“好啊！”江怀洲冷硬打断，“你不就想要江家的名分和钱吗？你看这样行吗？”江怀洲走到墙角拍打着墙面，脸色铁青，“你现在一头撞死在这里给我爹殉葬，我江怀洲立马敲锣打鼓地迎你入江家门，把你和我爹葬一块，从此谁到你墓前都得称一声夫人，金银财宝、房子、车子、下人，你要多少我给你烧多少。”

　　“我……我好歹伺候了爷这么些年，不看僧面看佛面，大少爷你这样子讲话……我……”彩凤一下子收住了哭，她没想到江怀洲这么快翻脸就不认人了，和以往那个温顺懂事的大少爷判若两人，一下子心虚起来，声音也小若蚊蝇。

　　“真把自己当江家太太了还？要不是你偏要唱戏，我们江家有今天吗？”江怀洲不客气地拍桌，这些天独自承受的压力似乎就要爆发出来，“我告诉你，要不是我看在我爹的情分上出面保你，你现在早就被警察署带走，等着枪决了！我给你一分钟时间，立刻滚出江家，不要再让我见到你。”

　　江怀洲的眼睛里像是燃着火，彩凤吓得一个哆嗦，看出来他不是在开玩笑，忙站起来，风一阵似地跑了出去，和刚进门的章克初撞了个满怀。

　　彩凤一抬眼，看到是章克初，惊慌不已，更是拔腿就跑，生怕章克初一把拉住自己，把自己拖走，就像前天他带人来抄凤来阁的时候一样，她怕这个人，每一个人在他手里，似乎都像一只小蚂蚁一样微不足道，可以一脚踩死。

　　彩凤拼了命地跑啊跑，直到跑出江家好远，才敢停下来松一口气，远远地回望了一眼江公馆，泪眼模糊，她的辉煌，她的劫难，从此都和她没有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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