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心照不宣
对江山下手，是他挣扎了数日之后才下的命令，毕竟和盛家是世交老友，也是和自己一起从小玩到大的兄弟的父亲，但组织的命令，他却无法违背，也曾跪在父亲灵堂一夜未起，盼望父亲若是有灵，便给自己一个指引，最后终于痛下决心，若是刚正父亲还活在世上，一定也会做和自己同样的选择，只是，出于对怀洲怀真的情义，盛凌宣无法亲自动手，成为他们的杀父仇人。
“在江山回家必经的红绿灯那里，提前对灯做了手脚，截停了汽车，紧接着，我们埋伏的人便开了枪。”
“死了吗？”盛凌宣急问。
三儿黯淡摇摇头，“他太狡诈了。”
“我们的人呢？”
“按计划开枪之后制造混乱，分三头撤退，有一人受伤，但全部安全撤退。”三儿的声音不高，富有磁性，怎么也和往日里半天抖不出一个完整句子的他联系在一起。
盛凌宣揉着太阳穴，神情里尽显疲惫，蹙着眉思索的样子，与平日里纨绔浪荡的样子相差甚远。
“如此一来，打草惊蛇，恐怕更难解决掉他了。”盛凌宣叹息一声，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悲伤。
“但是江山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连对学生都下得去手，晚一天杀他，就会有更多无辜之人丧命于他手。”三儿愤恨不已，“若是少爷狠得下心，亲自了结他，会比我们多少人去暗杀都容易的。
盛凌宣紧紧握着方向盘，不语，仿佛在做艰难的斗争。
“少爷，上海乱了套，失去了规则和秩序，越来越多人以为盛家不如从前了，他们都能轻易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我们不能总像从前那般好脾气了，”三儿还在劝诫，“如今危机重重，十面埋伏，江家，章家，日本人，南京政府，他们谁不打着你的主意，现在江山还对咱们客气，可你知道，他迟早会对你下手的。”三儿话里有话的提醒。
盛凌宣叹息一声。
“我知道。从今往后，该我亲自动手的地方，还是得动动手了，要不然还都以为盛家出了个没种的，是个人都能踩上一踩。”
三儿似乎满意了，拉开车门下车，把帽檐压得很低，遮掩着走远了。
汽车后座上，一件崭新的旗袍叠得工工整整，彩色的丝带扎了一个蝴蝶结，包装成了礼物的样子。
车窗外的马路上，有小男孩吆喝着卖报纸。
“卖报卖报，市长遇刺，劫后余生，市长遇刺，劫后余生……”报童窜到了盛凌宣车前。“先生，刚出炉的报纸，江市长遭遇暗杀，差点就死了……快买份报纸看看市长究竟怎么样逃过这一劫的。”
这孩子也就十岁出头，说话头头是道的样子，却机灵得像个江湖老油条。
“你希望他死，还是不死？”盛凌宣一边付钱，一边问。
报童接过钱，诡异地扫了一眼眼前这个人，似乎认出了他是整日上报纸、和市长以及新任警察署署长都很熟的盛世集团董事长，忙逃似地跑了。
盛凌宣捏着报纸，暗自苦笑。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亘古不变的真理，人人皆以为此。
一大早突然响起叩门声，孙舞阳立即警觉起身走出房门。
果然，还在楼梯处，就见到跟在武哥身后进门的盛凌宣，抬起手，示意着手中提的旗袍，向孙舞阳示意。
他逆光站在门口处，浅浅一笑。
“快来呀。”他说。
孙舞阳有片刻的晃神，她好像看到那一团白光之中，站立的是那个十六岁的少年，手里晃着大团如云朵的棉花糖，咧嘴笑着冲她喊，“菀清，菀清，快来呀。”
武哥清嗓的咳嗽声将她带回现实，一抬眼对上了武哥暗示的眼神，孙舞阳恢复过来，缓缓走下。
“自家厂子里出的上好的料子，让刘老师傅按孙小姐的身段做了几身旗袍，今天出了一件，其他还在缝制，家妹任性，孙小姐自个儿的那件已经魂飞魄散了，实在抱歉。”盛凌宣说是抱歉，表情里倒丝毫没看出有任何歉意，仿佛一点也不担心孙舞阳揣测他的来意。
“盛二小姐好福气……”
“是盛三小姐。”盛凌宣一脸认真地纠正。
“怎么就是三小姐了？没听说盛家还有位二小姐呀？”孙舞阳幽幽地，不抬头，也不看盛凌宣。
“有的，虽然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但是有的。”盛凌宣的解释有些莫名其妙，说完便歉意地看向孙舞阳，“对不起呀，说远了，当我胡言乱语好了。”
他不知道，孙舞阳懂的，他说的每个字，她都懂的。
“我做梦都想有盛少这样一位宠着惯着的哥哥。”孙舞阳感叹，“可惜同为女人，盛小姐有任性骄纵的资本，我却自得处处委屈自己。”
“此话听来，还为旗袍之事有所怪罪？”盛凌宣端起武哥递上来的茶杯，在手里玩转着，眼神四处打量着。
“武哥，下去吧。”孙舞阳对着侧立一旁的武哥淡淡吩咐。
武哥犹豫半晌，见孙舞阳投来暗示眼神，终于还是慢慢退下。
“就你们俩？”盛凌宣注视着武哥离开的背影，继续环视着这房子。
“如今世道艰难，我一个女流之辈，出入诸多不便，请个司机兼护卫，免得那些公子哥儿来讨嫌。”孙舞阳毫不留情地，“还想知道什么，直接问吧？就你东看西看，也是看不出答案的。”
盛凌宣笑了。
“孙小姐如今盛名在外，个把护卫怕是不能阻挡外边那些三教九流之辈想要一近芳泽的热情，要是有需要，孙小姐尽管开口。”
“还真有一事想要烦请盛少。”孙舞阳突然想起了江怀真派人捎过来的那张纸条，要杀江山，最好的情报莫过于他的亲生儿子，而在目前的境况下要进入江家大院见到江怀真，恐怕只有利用眼前人了。
盛凌宣笑而不语地看着孙舞阳，在等她开口。
“你知道的，风月场上，有钱就要称大爷，近日里上门骚扰的人也日渐多了起来，以为有几个臭钱就要我这样那样的？”孙舞阳皱眉，很是烦心，“我在上海人生地不熟，若说不想攀附权贵，那是假话，若是能借着大树乘凉……”
“孙小姐可知——树大招风。”盛凌宣打断。
“我已经在风口了，不怕风更猛，只怕摔得血肉模糊，靠着棵大树，能好过一天是一天了。”
盛凌宣会意，站了起来。
“孙小姐，江市长前日遭阴险之人暗杀未遂，我打算前往江宅探望，不知孙小姐……”
孙舞阳面上巧笑盈盈，心里却咯噔一下，他如此顺遂自己心意，怕是有意试探，她知道，如今的盛凌宣再纨绔，却依旧是那个聪明绝顶的闪耀少年。
聪明人和聪明人的交锋，从来都是蜻蜓点水，哪怕你明我了，但绝不比对方先一步捅破窗户纸，谁先按捺不住，谁就先认输。
她从来没想过，他们有一天，会成为彼此如此强大的对手。
孙舞阳随盛凌宣前往江宅，中途下车去百货商场采购了一些进口的营养品以尽礼数。
“想来江爷山珍海味尝遍，什么都是见过的，商场虽然琳琅满目，但我一时竟不知如何作选。”孙舞阳上车，便笑着冲盛凌宣解释自己多耽搁了一些时间的原因，但却立马警觉到盛凌宣表情不对。
“趴下。”盛凌宣轻轻说出两个字，然后迅速伸出一只手将孙舞阳按下。
紧接着，车子疯了一样飚了出去，并来了个九十度的急速转弯，与一辆从路口巷子里飞驰而来的车子擦边而过，再晚一秒，恐怕就已同归于尽。
孙舞阳被颠得在座椅下狭小空间里撞来撞去，迅速反应，忙以背抵门，双手护头，紧紧抱住自己，慌乱中她看向盛凌宣，他面无表情，一边不停鸣笛，一边将油门踩到了底，忽左忽右地甩着方向盘。
噼噼啪啪的枪声如突至的暴雨，又急又密地落了下来，惊扰了霞飞路上的宁静。孙舞阳腾出一只手，缓缓移向自己的大腿。
“不要怕。”盛凌宣冷静的声音响起，“不会有事的。”他语气坚定，沉着，像一块磐石，让人无疑。
孙舞阳忙撤回了自己的手，就算死在这里，也不能拔枪。
她吸气，冷静打探情形，那辆车紧追不舍，不时有子弹飞射过来，盛凌宣一路狂奔，面无惧色，冷峻眉峰中，似有杀气。
孙舞阳面上惊恐，心中并不害怕，她这十四年时间已见惯生死，杀人，或者被杀，已经是她无法摆脱的命运，只是……他……危险当头，他叫她不要怕，还是轻易撩拨了她的心弦，如果可能，她想拔枪而出，护他周全，一死了之，但怕就怕，她死不了，如果死不了，那么局面将难以收拾。
孙舞阳正思忖着，发狠一样猛冲的汽车猛一脚急刹车在一个只够一车进入的巷子口停住。
“快，快下车。”盛凌宣说完，迅速跳下车。
孙舞阳扫了一眼，那辆车穷追不舍紧跟而来，虽然盛凌宣以车身挡住了路口，弃车而逃，但这条巷子明显是死路，他们如果在巷子里与追击敌人近身相搏，以少对多，这才必死无疑，毫无退路。
孙舞阳看向盛凌宣，眼里有疑惑，想问他怎如此荒唐，但还未开口，盛凌宣一把拽住孙舞阳的胳膊，往弄堂而去，孙舞阳脚踩高跟鞋，又身着旗袍，哪里跑得起来，几步过去，便踉跄倒地，身后传来巨响，敌人开车撞击拦路的车子不得，已经吵吵嚷嚷着跳下车子追击而来。
“他们是来杀你的，你快走。”孙舞阳明知此路是死路，若带上自己，只会增加他脱身难度，反之如果他不在，自己放手一搏，以一挡十，替他拖延时间的把握还是有的。
谁知盛凌宣根本不顾孙舞阳说什么，二话不说弯腰将她横抱而去，脚下仍然健步如飞，枪声从身后传来，渐行渐远。
弄堂尽头一处宅子，盛凌宣轻松破门而入，进屋之后将孙舞阳放下，然后转身将门反锁。
“呀。”孙舞阳捂嘴叫了出来，这才看到盛凌宣早已中枪，衣服都被血水浸湿，他却还抱着她一路狂奔，甚至都没听他□□一声，此刻才见他额头早已滚下密麻汗珠，脸色也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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