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 下

　　霜降和夏神牵着手，慢慢地走进梨花林中。梨花花瓣本就洁白无瑕，经月光一照，更是晶莹剔透。

　　风起处，一片白色的花雨飞舞起来，见此美景，霜降不由得叹道：“此景只应天上有。”

　　夏神看着霜降一脸的满足，自己也眉目舒展。伸出手，抚一抚她随风落到额前的几缕头发。他微笑着开口：“你看那梨花瓣如雪一般，我们在一起，倒还未经历过落雪时节呢。”

　　霜降目不转睛看着眼前景色，随口答道：“现在已是中秋了呀，不久就是冬天，很快就会下雪了。但是仙界也会下雪吗？”

　　夏神说：“仙界只有寒江庭和瑞雪殿会下雪。等到凡间下了雪，你陪我去凡间一趟好吗？”

　　“为什么？”

　　“先不告诉你，到时你只要陪我去就是了。”夏神故作神秘。

　　霜降歪着脑袋想了想，答应了。

　　风中的花瓣带着一股异香，引得霜降深吸几口。夏神学着她的样子，也深吸几口。霜降见了，又羞又恼地敲打了夏神几下。

　　两人在梨花林里，一直向前走着，步履缓慢。夏神忽然停下，扳过霜降的肩膀，与自己面对面。他注视着霜降，直看得霜降心发慌。但霜降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沉默地看着他。

　　“霜降。”

　　“……嗯？”自从成婚以后，夏神每天都缠着自己“夫人，夫人”地叫个不停，再也没有叫过自己的仙衔。此刻却突然这样郑重其事，这让霜降心中更加地不安。

　　“我有话想对你说，这些话在我心里憋了很久。我本想让此事永远成为秘密，但是最近，我发现，你实在是太信任我了，我愧对你的这份信任，所以，我想你应该要知道这一切。”夏神的眼，定定地看着霜降，十足的诚恳，“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很伤人，但是你别恼，好吗？”这样的眼神，让霜降根本无法相信自己心里觉得夏神是在开玩笑的侥幸想法。

　　“无妨，你说吧。”霜降犹疑着回答，她很好奇夏神想说什么，即使心中的恐惧更胜好奇一筹。

　　“那天你从阴司回来，秋神说的话，其实，只是顾及你当时身体虚弱，不能受到打击，并不是事实。”夏神的眼里流过一丝不忍，“我与秋神，是□□的。”

　　闻言，霜降如遭雷击，半晌反应不过来夏神说的话的意思。方才夏神还让她莫恼，想在想来，那一番嘱托根本就是多余的——惊讶已经足够，她哪里还顾得上恼呢？

　　霜降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在心底祈求着，希望夏神不过是在同自己开玩笑。然而，她看着夏神，看了又看，却始终没能从他的眉目间，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此时此刻，无数琐碎的小事，如同走马灯一般在霜降心里转过一通——夏神在成亲之初，对自己十分冷淡；从前他和秋神在一起下棋，常常彻夜不息，直到自己与他成婚；嫦娥对自己所说的，那几句语意不明的话……终于，霜降还是放弃了自己心底残存的的侥幸——他有龙阳之好，与秋神是断袖之交，仙界一直都有这样的传言，只是自己一直不相信罢了。

　　“为何要告诉我？”霜降喃喃问出声，她不明白夏神为何突然告诉自己这些，明明刚才两人还在笑着闹着，“你不能瞒着我吗？既然一开始你也不愿意，为何还要娶我？为何还……”霜降再说不出一句话。她以手掩面，低声啜泣起来。

　　“抱歉，霜降。”夏神看来似乎亦是心绪不宁。半是内疚，半是坚决，他还是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我本不愿娶你，因为我对你并无更多的感情，我不想辜负了你。奈何天帝错以为我对你有意，乱点鸳鸯谱。我本想，此事该一直瞒着你。但是，你对我真心，我却对你虚情假意，我真的觉得万分愧疚。白藏他也很是委屈呀，本来，我只属于他的。现如今，我见他每每来长嬴宫，都是一副失落的样子，我不愿见他那样，为了安慰我而强颜欢笑。我当初娶你，已是大错，但天帝有令，我无法改变。可若一直不告诉你真相，一再错下去，我便真成了我们三人的万古罪人了。我知道，我现在才说是有些晚了，但是霜降，我相信你能谅解我的对吗？”

　　霜降静静听着，感觉自己如同在三伏天里，被人兜头兜脑浇了一盆冰水。她不想再听下去，擦干眼泪，勉强挤出笑容，仰起脸对夏神说：“我明白了，我不会妨碍你们的，放心吧，明日我便向天帝请求，我们分开，让你和他在一起。”

　　“不，这样行不通”夏神全然不顾霜降作何想，他仿佛看不到霜降眼中的泪，一心只考虑着自己与秋神的事，“天帝指的婚，绝对无法更改。所以我想求你，别把此事说出去，让我和白藏在一起吧，我们不需要成亲，只是想天天见到对方而已，只想厮守在一起而已。”他唤秋神为白藏，却叫着霜降的仙衔，如此一听，亲疏立现。

　　霜降明白，夏神这是要让自己对他和秋神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一个笑话——好不容易爱上一个人，以为他会是自己命中注定的良人，结果他喜欢的却是男子。霜降很想拒绝夏神的请求，把他紧紧地绑在自己的身边。但是她残存的理智和自尊告诉她，她必须满不在乎地接受。

　　收拾好情绪，霜降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大度地点了头。

　　她从未见过夏神那样高兴，她忽然觉得自己从来就一无所有。

　　夏神再三道歉，霜降始终冷静又有礼地表示自己并不在意。两人就一路无话地走回了长嬴宫，回到寝殿。两人都默默地躺在床上，中间隔着好远，气氛很是怪异。霜降闭上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明明，就在几个时辰以前，他还与自己嬉笑打闹个不停。现在却不能再有任何亲密的举动了，即使有，也不过为了掩人耳目，做做样子罢了。霜降没想到，自己又一次变成了破坏人家感情的人，她只觉得有些讽刺——就算离开了蟾桂宫，远离了月老和嫦娥，还被冤枉，受尽了折磨，自己还是躲不开这样的宿命吗？大抵是前世业债太多，今生才无法过得安稳吧。

　　想着想着，霜降的眼泪就又掉下来，掉在枕头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夏神听到那声响，知道她在哭，想伸出手抱一抱她，犹豫再三，却还是缩回手。

　　他心中充满了痛苦和不安，翻过身背对霜降，沉默地看着房间的门。

　　月色透过门上的棱格，温柔地探进房中，落在地上，一格一格。那样的冷清和皎洁，像极了刚才和霜降一起看过的梨花。

　　一想到梨花，夏神就心痛不已，他再不想看见梨花了，甚至不愿想到。因为一想到梨花，他就想到今晚。

　　今晚，就是今晚。在那样梨花飘飞的美景里，霜降微笑看着自己，突然告诉自己，她心里真正喜欢的人，其实是月老。

　　夏神自然不肯相信，但见霜降无比认真，甚至不惜指天为誓，也由不得他不信。

　　“我当初说，对你有爱慕之意，不过是在骗自己，我不得不做出初为人妻的样子来。如果我嫁与你，却又不能同你好好相处，月老一定会伤心的，他不愿见我过得不好，我也不愿见他伤心。起初您对我态度淡漠，我还十分庆幸自己不用欺骗您。只是后来，您似乎对我是真心的，我就再难装作若无其事了。我今天告诉您这一切的真相，我并非刻意隐瞒。您能明白吗，夏神大人。”

　　“您三番两次出手相救，大恩大德，小仙无以为报，愿生生世世为奴为仆，但求您成全我和月老。”

　　说着说着，霜降的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夏神想上前帮她擦干眼泪，却忍住了一切关心她的冲动。

　　……

　　他又能说什么呢？原本自己与霜降就是被天帝生拉硬扯，放在了一起的。她本来久居蟾桂宫，与月老日久生情，不是没有可能。何况不理世事已久的月老，更是为了霜降在封仙大典上出头。月老素来体寒，去不得冷地方，却还在她被关入寂灭寒江时舍命救她。如此看来，霜降与月老更是郎情妾意，自己却成了人家的绊脚石了。

　　自嘲地笑笑，夏神的心里升起一丝久违的苍凉。或许当初就不该靠近霜降，这样自己就不会爱上她，也就不必忍受如今这般的痛苦煎熬了。

　　月儿，你既然不爱我，为什么还要靠近我，为什么要把你的快乐悲伤，都展现在我的面前，为什么要让我以为，我已经完全地拥有了你。你从一开始，就该拒绝我，离我远远的。与其让我在美梦中醒来，然后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我宁愿自己从未做过这个梦。

　　一夜无话。

　　月影沉沉，向西斜去。

　　窗外一处暗影，卷起一阵微风，离开长嬴宫，向着蟾桂宫方向飞去。

　　蟾桂宫。

　　嫦娥在桂魄塔中点满了鲛泪烛，摆放成奇怪的模样。她百无聊赖，静静看着它们在地上随风闪烁。

　　离华咒——此咒以梨花为引，故而得名离华。这是无比古老的咒术，却不知为何被嫦娥所知道，并加以利用了。此咒用鲛泪烛形成阵法，又以香味为媒，只要在满月下，吸入梨花的香气，心中所恐惧的事情，就会变成幻觉出现在眼前。常有有情人，在此咒术下分别。

　　一团黑影飘入房间，落在嫦娥面前。黑影散去，影中人身形顿显。他看着嫦娥，点点头。

　　“我见霜降那狐狸精对月老拒绝得斩钉截铁，还以为她真的与夏神情比金坚呢，原来也不过如此。”嫦娥收到自己想要的答复，十分满意，她此刻的语气万般嘲讽，“想必她有了夏神还不满足，所以一到蟾桂宫，就对月老欲擒故纵。”

　　随意拨弄几下手边的鲛泪烛，站起身，走出房间，嫦娥居高临下，看着远处的梨花林。晨曦初现的瞬间，梨花林中，树木如冰裂般破碎崩塌。忽有大风刮过，梨花花瓣被吹卷着，狂舞着飞上天空，在逐渐出现的阳光里，一一化作水气散去。

　　看着这一切，嫦娥的唇角勾起得意的笑容，语带狠厉：“梨花落，人心散。这离华咒，果真是不负盛名。霜降啊霜降，没了夏神这根救命稻草，我看你还如何笑得出来。”

　　太过专注于眼前，嫦娥并未发现，身后，有一双诡谲莫测的幽深眼睛，正在黑影里，定定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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