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落尽梨花月又西 上

　　秋风起时，霜降开始潜心修炼，想要早些成为夏神的助力。她明面上对事事都满不在乎，但心里最是要强。她从不愿拖累别人，尤其是他。

　　长嬴宫正殿后面有一片湖泽，因为长年云雾缭绕，被称为云梦泽。云梦泽灵气十足，人迹稀少，的确是一个修习的好去处，霜降就天天待在此处，夏神和秋神都会偶尔指点她一二。霜降天生聪慧，如今又肯学，进步自是一日千里。

　　时值中秋，嫦娥在蟾桂宫中设宴，广邀众仙。中秋三日前，霜降拿到请柬时，只觉得五味杂陈——又要到蟾桂宫去了，到时势必会遇上月老，如此佳节，一番寒暄是少不了的。真不晓得该如何应对，才能同时顾全嫦娥和月老。

　　夏神拿过请柬，看着上面所写的“恭请夏神及夫人”，心情好的不得了。转脸一看霜降噘着嘴，不用多想就明白了她的顾虑。

　　用请柬敲敲霜降的脑袋，笑着说：“夫人不必担心，到时只消跟紧我，我自会帮你应对。”

　　一声“夫人”把霜降的脸叫得通红，她不大乐意地偏过头，嘴硬道：“谁会为这种事担心，你别掺和，我才不要你管。”

　　夏神素来知道霜降心口不一，干脆逗她道：“好呀，那我不管你，若你到时要我打圆场了，我可要是取点代价的。”

　　霜降哪里肯服软，皱着眉，坚持不要夏神“掺和”。夏神嘴角的笑意始终不减，此刻的拌嘴，让他有种踏实的感觉。

　　三天时间过得很快，霜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在夏神身后，来到蟾桂宫。

　　蟾桂宫的一切一如往昔。红樱纷飞，常开不绝，栖月树上仍垂着千万条丝绦，桂魄塔檐角的占风铎在夜色中传来几声轻响——一宫景色落在如水月色中，让人满心清凉舒适。

　　宴会还未开始，霜降避开来来往往的仙人，溜回自己曾经居住的偏殿。

　　殿门紧闭，霜降念个决，将门打开。门后的一切都像霜降离开前一样，什么都没变过。

　　走到多宝阁前，拿下那上面的一个木盒，小心打开——月老送给自己的箫，自己去梦泽时没带上它，后来也没再回来过这里。今天回到蟾桂宫，偶然想起这管箫。其实若不是前几日夏神吹了一曲《沧浪寒江》，霜降可能就忘了月老送过自己这件礼物了。想到夏神吹《沧浪寒江》的那个晚上，霜降的嘴角不由得往上翘，脸上泛起红晕，满心甜蜜又羞涩，不自觉地用手细细抚摸着那箫。

　　月老透过偏殿的小轩窗，看到霜降神色含羞，眼眸带笑，正在端详自己送她的长箫，以为她在想着自己与他的旧事，一时间激动得不能自已，全然不顾霜降已经嫁作他人妇，冲进房内，从背后紧紧抱住她。

　　霜降还以为是夏神，想转过身笑话他，不成想月老抱得太紧，她无法轻易动弹，只有无奈开口道：“别闹了，这里会有人过来的，你快放开。”就连话梢里都带着笑意。

　　“若我早知你对我有情，说什么我也不会放开你。”月老开口，声音呢喃而几近哽咽。霜降闻言，惊觉来人并非夏神，用力挣开月老。四目相对的瞬间，长箫连同盒子一起掉到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两人皆愣住，窗外的风摇动竹影，满室寂静。

　　月老见霜降满眼惊愕，又看她如此反应，心顿时凉了三分。却也不言语，只看着霜降，看着自己日思夜想的那个人，他无法移开目光。

　　霜降只觉得月老长长的凝视仿佛要将她看穿，非常不自在。想到刚才月老说的话，霜降大概猜到月老在误会什么。有些尴尬，但霜降还是开了口——

　　“司缘上仙，我想你恐怕是误会了。我对上仙从来只有朋友之情，如果有冒犯之处，还望上仙见谅。”

　　霜降的话仿佛被放慢，一字一顿，如同一把钝刀，一点点割开他心上刚刚结痂的伤口。她满脸冷静，他却有些恍惚。

　　她叫他“司缘上仙”？

　　她从未这样唤他。曾经她还因为不知道如何称呼他而愣住，而现在，她叫出了最正确也最符合两人关系的称呼。

　　月老只觉得自己的胸口被重重压住，他的心被凄凉的嘲讽所占据——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资格再说自己“不会放手”？

　　见月老呆立在那里，霜降心中叹气，弯腰拾起盒子和长箫，放回桌上，再度开口：“当初在蟾桂宫中多有叨扰，霜降还未谢过上仙。此箫本也是上仙你的，如今便物归原主，也算是皆大欢喜了。霜降告退，上仙请随意。”说罢转身离开。

　　月老伸出手，想拉住霜降，却终究没了勇气。她的发尾扫过他手心，最后连她的影子，也从他手上溜走——他还是什么都没能留住，他本就什么都留不住。

　　他笑自己，还和当初一样优柔寡断，纵然百世轮回千世历练，他还是没有一点长进。况且，她亲口告诉他的，不会有错了。她对他从来就没什么，终究是自己自以为是了。

　　月老站在原地，呆呆望着桌上的盒子。窗外，竹枝在风中摇摆着，发出轻响，投下满室寂静的影子。

　　竹影下，一双沉默的眼，在看完这一幕以后，悄然离开。

　　赏月宴马上就要开始了，霜降郁郁寡欢地走到望月庭，坐到夏神旁边，瘪着嘴，一言不发。

　　夏神见她那样子，知道一定有问题，又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自己方才被秋神和春神两个话唠牵绊住了，一时之间没有顾及到霜降，不成想她一会就跑得没影了——难道是因为自己没有及时追上她，所以赌气了在使小性子？

　　夏神被自己的想象逗得有点开心，心情大好，就只想逗逗霜降。他悄悄伸出手，在霜降背后揪了一下她的头发。霜降猝不及防被夏神拽了那么一下，“啊”地惊叫出声。众人皆转向他俩，见夏神一脸淡定，霜降满脸通红地捂着嘴，都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但就在下一秒，夏神抬起眼来环视周遭，众人又连忙把目光移向别处，不敢与夏神对上。

　　霜降又羞又愤，红着脸，压低了声音对夏神“咆哮”道：“你拉我头发做什么！”

　　“夫人你头发太长了，为夫好心想帮你绾起来而已。”夏神一脸无辜的无赖样子，让霜降见了气不打一处来。“再说了，凡间不是有规定嘛——女子嫁了人以后，就是要把头发都绾起来的呀，为夫说的对吗，嗯？”

　　“你——”霜降一时语塞，只好气急败坏地把脸偏向一边，不想看身旁笑嘻嘻的夏神。

　　不过，经夏神这么一闹腾，霜降的心思也就不在刚才和月老发生的那件事情上了，稍稍轻松了一些。

　　赏月宴正式开始了，嫦娥作为蟾桂宫的主人，每年的此时都会邀请仙界有头有脸的人物，以及已经有了归宿的眷侣。赏月宴在中秋之日举行，年年地点都定在望月庭。望月庭中月色清辉满洒，众仙诸神把酒言欢，场面和乐融融，好不热闹。

　　嫦娥安静坐在主位上，微笑看着眼前的言笑晏晏。忽然，一个不起眼的奴仆模样的人从角落里悄悄走近嫦娥，附在她耳边私语几句。嫦娥面色不改，波澜不惊地摆摆手，让那人退下去。

　　宴饮过后，嫦娥突然说，自己为了今日的赏月特意在望月庭后的小榭边开了一片梨花林，邀众仙去赏花。众仙皆欣然前往，只有霜降和夏神落在后面。

　　原来霜降对这个时节的梨花感到非常奇怪，她拉拉夏神的衣袖，问到：“中秋时节不应该是赏桂花吗？为何嫦娥为我们准备的会是梨花？这时节怎么会有梨花呢？”

　　夏神低头看着霜降，笑着说：“那你看蟾桂宫周围红樱常开不绝，不也是不合乎凡界常理的吗？这里是仙界呀，你还真是个小傻瓜。”说罢，伸出食指刮刮她的鼻子。霜降不堪示弱，捏起拳头对夏神一通乱砸。二人亲昵的姿态都落在嫦娥眼底，她倒一反常态地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信步上前，对夏神和霜降说：“月满中天，梨花此时开得正好呢，二位快些前往吧，莫负好时光。”语气亲和自然。霜降高高兴兴地答应了，夏神心里却生出三分警惕，却也如平常一般，温和地笑着，谢过了嫦娥之后，牵起霜降的手，走出望月庭。

　　看着霜降和夏神并肩离开的背影，嫦娥眼中的笑意有些空洞，讷然立在原地。

　　刚才在宴会上那个面目模糊的奴仆，此刻从望月庭正中的巨大屏风后缓缓走出来，站在嫦娥的身后。他凑近嫦娥的耳朵，再一次对她耳语几句，然后就这样消失，犹如蒸发了一般。此刻的嫦娥突然间变得气息森然。她的嘴角，慢慢弯起一个诡异的弧度。

　　东方未明，墨月。这梨花可是我特意为你们准备的大礼，不好好消受，怎么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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