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十章

　　合窗上雕着浅色的海棠花样，花瓣镂空的部分积了雨水，使得整个窗子雾蒙蒙的。轻推开木窗，却发现窗外也是烟雨蒙蒙的一片。

　　雨声淅沥，敲打在屋檐角，窗外正对着的芭蕉叶被雨水冲洗得墨绿发亮，显极了雍容华贵的模样。空气中草木的新香散进里屋，慕耽就这么靠在窗前，度过了一个上午。

　　前日快到辰时时分，二人才从安若寺回来。歇过一晚，昨日一大早，陆卿卿又马不停蹄地赶去书院，带着书院学生前去城南参加“南安诗会”。

　　这所谓的才子文人的盛会在慕耽眼里就是一堆喜爱生产酸诗的人的集会，自然是不对慕耽的胃口，纵然如此，但慕耽却也还是有几分想去，毕竟能跟在陆卿卿身边……

　　只是还没等向陆卿卿表明自己想去的意思，陆卿卿已经上了去书院的马车。

　　慕耽只得作罢。

　　来了姑苏这几日，原本都是想着陆卿卿能带自己四处游玩，游湖赏花，想上一想，就觉得那场景好不美好。只是等真正到了姑苏，却发现现实与想象竟是差之甚远。

　　大多时候，慕耽为了坚定“来到姑苏只是为了游玩”缘由，大多时候只能跟李秋出去……而一个大男人给自己引路，怎么看都赏心悦目不起来，更何况慕耽此行来姑苏，醉温之意不在酒，没有达到目的，自然是去哪儿玩都开心不起来了。

　　而陆卿卿带自己出去的次数屈指可数，她每日总是有忙不完的事，即便无事，也只喜欢待在屋内。

　　要么就是和安逸那条傻狗玩耍……

　　安逸自从上次的球丢了之后，再见到慕耽就一副怕的要死的模样，每每缩在陆卿卿身后，要么就是拔腿就跑。

　　陆卿卿不明所以，明明初次相见，还差点打起来，怎的这么快就被降服了？

　　慕耽也装作一脸疑惑，只是在心里冷笑——

　　傻狗，我还治不了你。

　　那个所谓的“南安诗会”要开两到三日，所以陆卿卿最晚极可能要三日后才能回来。

　　念及此，慕耽整个人都颓得不得了。

　　昨日知道陆卿卿可能要走三日的消息后，就无精打采的趴在案前，要是再能耷拉着耳朵，简直就和安逸一模一样了……

　　自从在安若寺后山突然更明白自己的心意后，再后来每每看到陆卿卿，慕耽总有中心神荡漾的感觉。

　　有时候，她就坐在自己旁边，自己就会觉着心神被扰乱，她看自己一眼，自己就心下一跳，她要是不看自己，又会莫名地失落，然后又不由自主地去找些七七八八地事情引起她的注意力。

　　十足地像个……

　　神经病。

　　想想与陆卿卿认识的这近二十年，点点滴滴印在心间，要说起何时对陆卿卿动心，慕耽自己而说不清楚。

　　初识是在四岁那年，他以为她是二叔偷偷生的妹妹，为了不让人知道所以才谎称是好友的女儿。依着他对自己二叔的盲目崇拜，自然是对这个妹妹爱的不行。

　　从陆卿卿来了将军府之后，慕耽几乎就日日歇在将军府了。慕耽作为慕家长房长孙，还是唯一一个，自然是备受尊宠。

　　慕耽在将军也有自己的屋子，是专门为他准备的，从前也没少在将军府歇息。屋子比起将军府其他的房间，那可不是一般的华贵。也足见慕大将军对自己这个侄子的宠爱了。

　　屋子安置得很好，可现下，慕小少爷觉得唯一不足的，就是离妹妹的房间太远了。

　　故而慕耽每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绕过几个院子去看妹妹。

　　慕耽的二叔穆怀安没有娶妻，故而将军府长年没有女主人。照顾陆卿卿的是上了年纪颇有经验的几个嬷嬷，以及几个乖巧聪明的丫鬟。

　　每日，陆卿卿还没醒呢，慕耽就吵着要进去，几个嬷嬷外加丫鬟都拉不住他。

　　也不是说真的拉不住，只是慕耽身份尊贵，几个下人哪里敢硬拦，连碰他一下也不敢，只是跪在门外，求着这位小祖宗别去吵醒了里面的那位小祖宗……

　　陆卿卿在将军府待了两年，六岁的时候，慕耽已经渐渐接受了陆卿卿不是二叔女儿的事实，只是还是莫名地喜欢黏着她。不再糯糯地唤她妹妹，而是瞪着大眼睛跟在她身后“陆卿卿、陆卿卿”地叫着……

　　而陆卿卿由于四岁那一整年被无法冷静下来慕耽，缠着又亲又啃又抱，无所不用其极地一番示好之后……对他产生了不小的惧意。

　　大一点知道他是孟伯父的侄子，尊贵的相府公子，也知道他那只是待她好，可还是挡不住心里微微的排斥。

　　这样的感觉一直持续到陆卿卿七岁，在慕耽每日坚持来荼毒她的不懈努力之下，陆卿卿彻底习惯了慕耽的存在，什么惧怕、拘谨全然没有了，两个身份天差地别地人就这样紧紧地联系到了一起。

　　再到后来，陆卿卿母亲去世，陆卿卿是在一个晚上被自己父亲陆甫深接走的。

　　那个时候两个人的关系刚刚变得和谐过了一段时间，陆卿卿也不再像从前那般躲着慕耽……两人白天还待在一块说悄悄话，分开回屋休息的时候，慕耽还依依不舍、意犹未尽，但想着第二天还能再见到陆卿卿，就把一肚子的话先暂时堆到肚子里，等明天再跟陆卿卿说。

　　可是第二天，当慕耽找遍了整个屋子、甚至整个将军府的院子都找不到陆卿卿的时候，二叔轻描淡写地一句“陆卿卿回家了”，让急了一个上午的慕耽，一时间语塞。

　　就感觉那些昨日还堆在肚子里想要跟陆卿卿说的话，划成了一个个小石头，在他肚子里越堆越多，闷闷的，很难受很难受。

　　从小到大，只有自己把别人弄哭的慕家少爷，第一次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偷偷抹眼泪。事后又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回了丞相府。他也会时常来将军府找穆怀安，在将军府玩耍，只是再也没有在将军府留宿过，也没有踏进过陆卿卿从前住的屋子。

　　小小的慕耽，在那个时候，有了一种莫名的执着，或者说，是固执。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小少年，长成了长安城的“大魔王”。

　　“大魔王”只是孩子玩伴间的戏称，不仅是因为在同龄孩子眼里，慕耽是最最出挑的那一个、他顽劣、聪明，并且无所不能。

　　他家室尊贵，能文能武；他能把夫子气的半死却从不会在课业成绩上让夫子抓到把柄；他贪玩懒散，却是一种世家子弟的主心骨；没人能赢他，于是便没人能比他说话更管用；他从不用心读书，却能在期末考核上拿到让人无法企及的成绩……

　　综上诸如此类，让慕耽成为长安城诸多公子个中的另类和传奇……

　　英雄身边总是不乏众多爱慕者、追随者，比起其他喜欢众人追捧的公子哥来说，慕耽要显得另类得多。

　　书院里也有不少女学生，大多都是世家小姐，清一色地对慕耽有那么些爱慕的意思。慕耽只当没看见，从来不理。而那些追在身后想喊“大哥”，慕耽也是不予理会，常常是独来独往，玩得好的就那知根知底的几个，而那些有意攀附的，也是常常碰钉子了。

　　慕耽平静偶尔搞些小风浪的生活再起波澜，是某个午后。

　　慕耽如往常一般趴在学堂最后一排的案前昏昏欲睡，屋内一阵骚动惹醒了慕耽，起床气还没来得及发作，便见到前方一个身影在自家二叔的带领下慢慢走进来，入座。

　　夫子已经下了课，却没有人下座位，慕将军的身份他们都是知道的，故而都不敢随意走动，以免冲撞了贵人。

　　慕耽就这么呆呆地看着前方的身影，那人没有转过身来，但是慕耽却一眼便认出。

　　能让自家二叔亲自送到学堂来的，出了那个人，还能有谁。

　　穆怀安低头跟陆卿卿交代了几句后才注意到坐在最后的慕耽，冲慕耽招了招手，唤他上前。

　　当时，慕耽机会是条件反射就忍不住要起身，到是转眼又想到什么事，硬深深地摁住自己，隔了一会儿，才做出一副心不甘情不愿地样子走到自家二叔身边。

　　两个人站在陆卿卿斜后方，慕耽只能看到陆卿卿埋头整理书本的身影。

　　“卿卿以后就与你在同一个学堂上课了……”

　　慕耽听罢一愣，心里……

　　竟有一丝狂热的雀跃。

　　但是又马上摁了下去。

　　穆怀安见慕耽没什么反应，又继续开口——

　　“我还以为，你会挺欢喜的，毕竟……”

　　慕耽又是一顿，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心事，立刻打断道——

　　“有什么欢喜的，又不认识。”

　　语罢，随即是一片安静。

　　慕耽的声音不大，可至少离得不远的陆卿卿是可以一字不差地听见的。

　　穆怀安没有再多说，只是淡淡地看了慕耽一眼。而被两人说着的主人公，只是一直在收拾着书本，没有丝毫的反应。

　　慕耽看着始终没有转过身来的陆卿卿，原本还提着的心、还存着的一丝愧疚，顷刻化为乌有。

　　见慕耽这么说，穆怀安也没有强求，原本今日来就是想好好安顿陆卿卿，想让慕耽帮忙照顾一点，可是慕耽今日这么一说，穆怀安是知晓自家侄子对于不在意地事物从来都是极冷漠的。还以为小时候他那么喜欢陆卿卿，却未曾想到，分别了几年后，从前小孩子的喜欢也淡了。

　　穆怀安也就随他去了，只给陆卿卿嘱咐了几句，便先行离开了。

　　陆卿卿作为插班生，自然跟身边的人都不熟，也不轻易跟别人讲话，只是专心听自己的课，做自己的事。

　　学堂里大多是有一定身份的世家子弟，原本看着慕大将军亲自送陆卿卿来上学，便对着陆卿卿的身份疑惑，但想着身份总不会太低，于是便有人存了攀附的心思，可陆卿卿依稀能辨别出来意，故而也不太热络。

　　陆卿卿到学堂的第二日，昨日眼中还有好奇和讨好的众人看陆卿卿的眼神竟变成了多是不屑，或者冷漠。

　　学堂里都笼罩着这样的氛围，女孩子都扎在一块儿由某个人领导，开始孤立陆卿卿。男生大多没有参与，男女有别，却也心照不宣地远离她。

　　平日里，依稀可以听见他们讨论的声音，无非是——

　　“她母亲早就被许家逐出去、断了关系的”或者是“现在不过是个商家女、平民百姓而已”以及“她怎么有资格来这里念书”　

　　这些陆卿卿全然没感觉，也不甚在意，她本来就不是来跟这些世家小姐公子攀关系、做朋友的，只要不来招惹自己，随他们怎么想、怎么闹。

　　此番来长安城，不过是替自己的母亲为去世的外祖母服丧。而丧事做完，陆卿卿还要待在长安城，替母亲给外祖母守孝三年。

　　陆卿卿的母亲是许璞是许家的大小姐，曾经长安城有名的才女。因与父亲陆甫深的婚事遭到许家反对，许家的当家人许老太爷便与许璞断绝父女关系、将许璞赶出许家。

　　许家老太爷固执，当年许璞过世，不闻不问，也不许一向疼爱女儿的许老太太过问。而今，老太太过世，自己来到替母亲给外祖母尽孝，却被许家老太爷拒之门外，还是孟将军帮忙说情，才准陆卿卿每日跟着虔福拜祭。

　　却不准仍然陆卿卿在许府住，当着许家那么多人的面，不给陆卿卿死去母亲留一点颜面，陆卿卿就那么跪着，心里只是想着这是自幼疼爱自己母亲长大的外祖母，自己只是在做对的事情。而那高座上那人的纠缠不休和周围的心怀恶意，都被陆卿卿尽量忽略掉了。

　　好在孟将军和陆甫深是多年至交，不在乎丧事晦气，提出让陆卿卿住在将军府，为了不耽误自己上学的年纪，又找到了全长安城最好的学堂，坚持让自己去上学。

　　陆卿卿对于故意在自己跟前的“流言蜚语”的无动于衷引来了后来诸多事端，比如：自己的书案被弄得乱七八糟，笔墨无缘无故丢失，椅子被浇了水等等。　

　　陆卿卿心下有些猜测，最开始没有声张。只是再也不像其他学生一般，将东西都放在书桌上。每日都把自己所有东西收拾打包带走，每日到教室也会先拿出带来的抹布，将书桌椅子先擦一遍再用。

　　可是，这些事情却不因陆卿卿的四两拨千斤而结束。

　　陆卿卿的耐心持续到了分发作业那日。

　　陆卿卿打开自己刚发下来的簿子，只看了一眼，便一把拉住了分发作业的那人的手腕，力道极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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