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的
戚不病问了。却没有听到回答。
抬头看, 陶九九站在那里,低头玩弄腰上的坠玉。禁步流苏是用来压裙的。
因眉眼都影在阴影中,也看不清她是在想事情, 还是在做什么。
过了一会儿终于将流苏掷回腰间, 但只说:“也没有什么事。我得回去了。”便走。
戚不病愣了愣, 眼见着人从自己身边经过, 真的要离开的意思,
“怎么了?”少年大步追上去, 拦住她:“有人欺负你了?是不是越溅。”
他听说殷灼月不见了, 心想着,虽然殷灼月脾气不好, 但到底是陶九九的舅舅, 多少对她没有坏心的。现在失去了这个依靠, 桃家又似乎不济事了, 还要在素来与殷灼月不合的对家手下讨饭吃,想必是很难的。
“没有啊。谁能欺负我?”陶九九停步,抱着暖炉还是觉得冷。看着面前的人, 表情格外地平淡。既没有在魏拾骨面前的娇作,也没有拿出平常的做派,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戚不病觉得,她和之前不大一样了。
以前她表情总是鲜活的,生气也好, 高兴也好, 都摆在脸上,即便他之后回想觉得, 她看似清澈,其实那鲜活与清澈更像是面具, 只有在先生居所他从门缝中瞥见她与黑甲张恒相斗时的表情才是没有虚伪。也只有那一把火烧下去时她眼中的暗涌才是真正的真。
可现在,那些鲜活与清澈的表情都没有了。
她站在他面前,静静看着他。
虽然说是久别重逢,但脸上并没有太过夸张的喜悦,笑容也很浅淡,几尽于无。
“其实我是想来问问你。在驿所的时候,你为什么扑来帮我?”陶九九突然开口。
“啊?”
“大家都缩在一边。你为什么来帮我?”
“那个时候?……”
她说的是驿所被黑暗包围,她与被邪祟浸食的镖人相斗,斩杀人头的事了。那可太远了,戚不病迟疑了一下,回答说:“事态紧急,不能坐以待毙呀。”
陶九九听了,哧地笑:“你是什么大直男啊?”
“怎么了?”少年耳朵红彤彤的。什么直男。
“一般来说,我冒了这么大的险来找你,只问你这么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应该说一些诸如‘因为是你’之类的话。”
戚不病有些羞涩,但努力绷着脸:“这我可说不出口。当时……当时我也没想这些,只是觉得你很勇而已。”又红着脸补充:“比我见过所有的小娘子都要勇。”
“不是因为我是谁,也不是因为我长得怎么样?”陶九九表情有些奇怪。
“我那时又不知道你是谁。但如果知道,应该确实是会有些思量。我不能骗你说不会。”至于长相,戚不病不提。
他总不能对着个小娘子说,你长得真好看。并且她固然是好看,可自己并不是因为她好看才上前的。那种时候,谁顾得上好不好看。
但小娘子持刀与面目狰狞的敌人相斗场景,确实在他心中难以散去。
也不止这。还有更多,比如她对陌生人倾囊相授,比如她安慰妹妹时的言行。他都记得。即便她有些表情是假的,可坐在月光下,晃着脚说的每一句都是真心的。
不论她是张九九或者桃娘子,都不相关。
“你为什么不能骗我?”陶九九追问。
戚不病不肯回答,扯开话题:“哎,你到底有什么事。”
陶九九踢踢地上的石子:“我不是说了吗,就是来问问你。我得回去了,一会儿该有人来找我了。要是看到我和你在一起,会很麻烦。”
“会责备你吗?”戚不病问。国宗现在情况混乱,宗主不管事了,曾经蓬莱中枢的罡天斋变得落寞。越溅的权力则越来越大。听说本次大考,也是由他来主持。
“谁敢责备我?”陶九九满不在乎。后面还有半句,是想说‘是你会有麻烦’,但她就是不想说。抿着嘴便走。
戚不病提高的声音对着她的背影问:“你出来一趟一定很麻烦 ,就是为了问这?”
“有什么麻烦 的?”陶九九刚才明明自己还说过,现在立刻反驳:“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你没有事需要我帮忙吗?”戚不病追问。
“我现在厉害得不行,用得着你帮?你没有开天目看不到我有多厉害。”陶九九头也不回,伸手挥了挥:“行了。走了。”步子倒是比来时轻快很多。
“喂。等等。”戚不病叫了一声。
随后少年大步跑上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
“你跟我来就是了。”戚不病在前面带路。
陶九九看了一眼他去的方向。止步不前。
那边过去的话,应该是蓬莱洲的主干道,人多眼杂。
“走吧。我带你去。我想你大概还没有去过。也不知道有那个地方。”戚不病伸手应该是想拉她,但手伸到半路,又缩回去,为化解尴尬,转而摸了摸自己的头。
男女有别。
贸然伸手,岂不是有些太轻浮了。
他扭头看了一眼,从花林间隙能看到那边路上虽然时间很晚了,还有人影来去确实人很多。
但满不在乎地说:“没关系的。你别担心。看见就看见了。”公学府的那场大火,他避走并不是怕自己被暴露,而是怕自己暴露会导致陶九九的计划出现纰漏。
“你心情不好,去那里,你一定会很高兴的。”也不管陶九九有没有同意,鼓起勇气拉着她的袖子就跑。
主道那边有三三两两的人来去,被突然从幽深小径冲出来的两人吓了一跳。
戚不病不管他们。
跑得快极了。
陶九九跑动起来,心脏便有些难受,但她不想说。如果说了,戚不病一定会陪着小心,甚至感觉到不好意思。
等两人停下来,已经是静谷的一个高坡上。前面就是绝壁,山下全是土包,埋着不知道多少死去的侍人,阴森恐怖。而绝壁之下则是无边大海。明月高悬于空中,一切又美得就像画一样。
夜风徐来,是有些彻骨寒冷,但现在也不大重要了。
陶九九迎风站着,胸中因为心脏狂跳而难受,但心情却十分地畅快。至于为什么,她懒得去想。
戚不病站在她身边,少年已经比她高也不少了,皮肤微黑,身材清瘦,眼睛亮晶晶的。因为此时脸上总挂着笑意,原本沉稳的人显得有些憨。
“这里风景很好吧。”他退一步,让她看崖边的孤坟。与其它潦草的土包包相比,这坟算得上精致。坟头碑上写着张九九的名字。落款是‘落葵’。
陶九九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落葵是殷灼月继过去的弟子,自己初来蓬莱洲送竹片的时候,就是送到了他的手里。后来张九九自刎死在殷灼月面前。原来是他将自己埋葬的。还挑了一个这么好的地方。
这么想来,张九九还是幸福呀。死后起码有个安静的归宿。而自己如果死了,大概什么也不能留下以供安葬。又或者,根本没有人会安葬她。即便是有,在那些人心中,安葬的也并不是她。
终了,回过神一脸无语:“你带我来看这?”
这塔玛……真的是感动到了。好浪漫啊艹。
戚不病解释:“我听说要在这里保有这么好的位置,一定是费了心的。”大约是觉得,她知道有人这样为自己,总是会开心一些的。
“他是个色胚。”陶九九说:“道心不稳,统共没和我说两句话,只因看到美色便脑子发昏,期期艾艾黏黏糊糊。也是个奇葩了。”
她提起这些对她好的人,语气满不在意。似乎在她看来,全不值一提。
“怎样?”她说完有些挑衅,看着戚不病:“我就是这样的人。”
脸上也懒得有表情,伸手扯了一株坟头上的狗尾巴草拿在手中把玩:“再说,死了就死了。身后事如何有什么要紧。有人记挂也好,没人记挂也好,我根本也不在乎。”
“别说这种话。”戚不病脸上的笑容隐下去,这让他看上去有些沉郁。眉眼也显得不那么柔和,但也只是一瞬间。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要怎么说的样子,平日开口自有一套,也算是少年老成,凡事自有调度,胸中丘壑十万万不止。
现在简单的一句话都说不明白,似乎说什么都是词不达意,于是又重复了一遍:“别说这种话。”叫人听了难受。
陶九九不吱声,心里莫明烦得很,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手里的草。
过了一会儿说:“你帮过我,我也帮你一次吧。但你父母过世,皆因主家涉及巫颂,要说报仇,新帝已死。也不知道要找谁报这个仇了。你心里已有数?或有要杀的人吗?”
她扭头看向身边的少年:“我帮你去杀。”
戚不病没有说话。
她拿脚尖踢踢少年的脚侧:“你说话呀?”
“不用。”戚不病干巴巴的说了这两个字,想了想又补充道:“我想做的不是杀人。我父母本不该是奴仆的,命运使然,即便外人看来我家甚是风光,其实有许多事不足为道。在我心中,我父母之死,如你父母……如张氏夫妻之死,皆是世道不公。这不是杀一个人的事。”
说完他停顿了一下,又说:“我……我已经放下了。”
陶九九沉默,她永远记得张氏夫妻之死。
这天下啊。
庶人困苦,在一条死路上折腾。
春山则不知道多少亡灵,被困于黄泉成为邪祟。
权贵各怀私心,卷在阴谋的漩涡里。
连神祇都沉沦。
简直一团糟糕。
戚不病又不自然地补充道:“何况,也不想让你为我杀人。”吐词含糊,似乎不想让人听清。因为这句‘为我杀人’听上去,实在过于暧昧。总觉得不是能宣之于口的话。仿佛会泄露什么。
并且隐约又觉得过于自大。
总之,哎,不说就好了。
于是后悔起来。全身不自在。
“张恒是我杀的。他心丹既失却并没有死。你没有杀过人。是我怕他张扬,才杀了他。”戚不病胡乱说话,想把话题扯开,掩饰自己:“你不要杀人。即便实在有人要杀,只告诉我便是。我们总要有一个,手里是干净的。”
陶九九想骂一句,你怕不是个智障吧。
老娘手里的血,比你用过的洗澡水还要多。
干净什么?
她那好友是怎么死的?琴初是怎么死的?那些同学是怎么死的?甚至,这天下修士又将要为什么而死?
但她没吱声。
莫名不想说。
随便吧。觉得她是大好人,纯洁无瑕,简直智障一个。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大事了?”戚不病却突然说:“其实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如果你有事我不能坐视不理。”又觉得唐突,补充了一句:“我们是朋友嘛。”
又问:“你身上怎么这么冷?”
明明并没有紧紧挨在一起,他也感受到了陶九九身上的寒气。并且她这身打扮,就是很怪。
一开始他只以为是体虚,可现在却觉得,她种种言行仿佛在交代后事。
“是不是因为心丹……”桃娘子本来身体就不好,先天不足,再加上她吃了张恒的心丹:“张恒修为低劣,属实害人。”
说完又觉得自己这样有些无情冷酷,小心掩饰:“到也不是骂他的意思。”笑起来还是憨,城府和眸中凶光都埋得深深的,“心丹的事,我会帮你想办法。”戚不病走上前,伸了伸手。
原本想到了男女有别,半路是想收回来的,可又还是坚持帮她拉了拉裘衣的领子,只放纵一回吧。好不容易才见面。掩得严实些也好挡着风:“你送你回去。外面夜风重。你身体也不好。以后你要是想……你要是病中愁苦,想和人说说话,就差人去叫我。别想东想西的。这里没人能害我。”
“口气到是很大。”陶九九问:“你不怕越溅?”
戚不病说了一句:“你不用管这个。”十分含糊。
简直有点不知天高地厚。陶九九转身看着面前的少年,心里出奇的平静,掂脚伸手替他拢了拢被夜风吹得乱飘的一缕长发。
戚不病觉得,眼前人固然是面无表情,可动作属实温柔。于是哪怕‘没有表情’也是好的了。
这大概就是她本来的样子。她不在意别人怎么看自己,也懒得刻意给谁留下什么样的印象,来促使别人对自己有什么样的感情以供利用。只是做自己想做的事。
“我就知道你一定来了蓬莱洲。想着如果我有什么事你大概会惹出事端,所以才来找你的。如今一看,我也没有看错你。不过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的事不用你管。”陶九九收回手略略抬头仰视面前人:“以后我们就是陌路人了。我的事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管了我也不会感激你。就像这个叫落葵的,他做这些我只觉得他恶心可笑,他算什么东西,凭什么埋我,有什么资格祭奠我?你又有什么资格管我的事?不论你心中怎么以为的,我从来没有把你当过朋友。在公学府时,一路以来只是利用你而已。你给我的那个玉坠,也早就不知道丢到哪儿了。我一点也不在意。”
戚不病只注视着她,沉默许久只问:“是不是要出什么大事?”
她说的这些屁话,谁会信。公学府的利用,他也早看得清楚。
可就像她对张九九父母是有真情,在他们死时是真的为他们伤心,并厌恶自己无力改变一切一样。
她对他也是。
所以才在火灾之后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的时候,从病榻上挣扎起身挡住殷灼月,以免他横死当场。所以现在她才会来,不论她说的话多么难听,她在这里就足以说明一切。
那些造作的谎言与虚情假意,他都不在意,因为从虚假的东西抽丝剥茧得到的最后那一缕是暖的。
何况连他自己也并非完全坦诚,是个卑劣之人行了十恶不赦之事,又怎么要求别人完美无暇呢。
“我会帮你……我们不是朋友吗?你别……”他踌躇着说,话音还未落,便见陶九九伸手向自己额间探来。
他诚恳地注视着她,不躲不闪,心里就是笃定,她不会害自己。即便是害,那就害吧。
陶九九并不知道遗忘颂怎么用,但她已经看魏拾骨对侍女们施用过一回了。大体无非是以灵息侵入他人心海之中,剥除某段记忆。
只要片刻,一个呼吸之间,她便收回了手。
因为动用了灵息,猛然喉头翻起腥甜的味道,压也压不下去呕了一大口血。
黑色的血块看上去有些吓人,都是早些积淤在身体中不能排遣的。
鲜血却是少少。
她也不知道这是好,还是坏。从好的来说,这大概可以视作拔除了沉疴,排除了污血。从坏的来理解 ,莫约她其实已经差不多是个死人,身体中并没有多少鲜血了,所以呕无可呕。
她原地站了一下,直不起腰,但不想坐在地上显得狼狈,撑着膝盖嘀咕:“你的人情,我自然还你。本来这世道我也不喜欢。”
说完没有看戚不病一眼,便转身彳亍而去。
这下这世上真的没有什么东西是她的了。无牵无挂。
她狠狠地唾了一口带血的唾沫在地上,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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