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九州风雷所见的人还并不是金焰。

        死在金焰手下的人都只余下头颅，而他们的身体则被金色的火焰毁伤殆尽，就连灰尘也不剩下多少。

        而九州风雷所见的那人，虽然同样玩火，同样将人烧死，却并未刻意留下头颅，他所用的火焰也并非灿烂的金色。

        “那是什么颜色？”小鬼问道。

        九州风雷苦笑起来：“那时……那时，被玩火那人烧死的都是些流寇土匪之类的人物，六扇门丝毫不感兴趣，我之所以碰上，不过是因为一时好奇罢了，却没想查到后来，还当真查出不得了的事情。”

        十年前的九州风雷不过二十出头，正是热血冲动、急公好义的时节，他刚刚加入六扇门，一门心思想要查几个大案子，出出风头。

        可是大案子全都在前辈手中老手处，又如何轮得到他一个新人？

        正在他焦躁的时节里，那个玩火的少年落在了他的眼中。

        他初时只见那少年潜进土匪窝里，便以为他与自己相同，也是个六扇门新人，觉得他这藏在土匪窝里借机行事的主意很是不错，便也悄悄跟了上去，心里存的却是与他抢功的心思，那少年武功算不得很高，倒也不曾发现他跟随在后。

        九州风雷其时甚为得意，却无人能知，思来想去，觉得那少年毕竟无意教了他一招，他便去说声谢，又有甚大不了的？于是夜半溜出藏身之所，先去厨下偷了一只肥鸡、一小翁酒，这才去找那少年。

        “那少年便是我所言的‘火郎君’。”九州风雷提起当年事，脸上神色复杂难言，“我夜半前去，本想他已睡了，却不料……”

        那少年火郎君不仅醒着，还醒的非同一般。

        他藏身的地方是土匪窝附近的山洞，九州风雷到洞外的时候，他正忙于给绑来的土匪松开绳子。

        那土匪张口就骂。

        九州风雷在外面听见这动静，心下奇怪，便藏身在外，细细听洞中声音。

        土匪的骂声在“哧啦”一声轻响过后转为惨叫，那叫声凄厉得紧，九州风雷在外听见，硬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知里面发生何事，探头看了一眼，却险些一跤栽倒。

        少年站在洞中，恰恰侧对着洞口，他看着惨叫的土匪，没有半分动容，那土匪之所以惨叫，却是因为全身都起了火。

        那火焰古怪得很，颜色变来变去，时而蓝色，时而浅紫，时而又是金黄，火焰的颜色映得洞中愈发森然可怖，而少年只是静静站着，无动于衷。

        忽然少年抬起手，在自己鬓角处微微拨弄了几下，竟将整张脸撕了下来。

        九州风雷本就被洞中情形吓得不轻，这一下险些就惊叫出来，然而他随即醒悟，少年脸上覆着一层人皮面具，这时因为距火太近变了形，少年才不得不揭下了伪装。

        他忽然很好奇，那人面具之下的脸，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你想必是看到了的。”小鬼说道，“若是不曾看到，你就不会承认自己好奇过。”

        若是平日里，九州风雷听见这样的话，不说跳脚，至少也要反驳一句两句，然而此刻他实在毫无心情：“是，我看到了。”

        那是一张什么样的脸？

        九州风雷的好奇心越来越强，他甚至忽略了正在被活活烧死的土匪——反正对他而言这无所谓，照他心中所想，这些土匪无恶不作，这等死法，也不过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他所感兴趣的是怪事，这些所有的怪事。

        他把啃了半只的肥鸡向着不远处的密林中丢出去，自己却沿着山洞旁的岩石向上爬去，直到洞顶，他倒立过来，两手撑在洞口顶部的岩石上，身体藏进密密麻麻的藤蔓。

        少年甚是谨慎地走出洞来，向着肥鸡落地的方向皱了皱眉，环顾四周之后，还是向那里走了过去。

        这样，等他回来时，九州风雷便可以看见他的脸了。

        他果然看到了。

        但他宁可没有看到。

        那简直不能算是一张脸。

        少年的脸上密布着各种伤痕，有些是利器伤，有些是瘀伤，还有些狠狠刮擦过后留下的大片暗黑颜色，整张脸没有一块好皮肉。

        倒立着的九州风雷几乎吐出隔夜饭。

        好在他没有，否则那夜被烧死的就要再多一个人了。

        小鬼看着陷入回忆的九州风雷，不由得有些吃惊，他很少看到九州风雷露出害怕的神色，而此刻，他看到了。

        他不得不提醒默然不语的九州风雷：“后来呢？发生了什么事？”

        九州风雷一怔：“后来？”

        后来，同样的事发生了很多次。

        当那个土匪窝里终于为不停失踪的人沸反盈天后，那少年离开了。

        离开之前，他已经活活烧死了十二个人，他在每个人的身上用了不同颜色的火焰，似乎是在实验那些火焰的效用，他不断地改变火焰，最终认定了其中的某一种——最后三个死者，都是死于金焰。

        “所以……”小鬼沉吟道，“那个少年，就是后来的火郎君，金焰？”

        “不。”九州风雷摇了摇头，“只要得到了那种火焰，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成为火郎君！”

        平安镇，丢失了公子卓立卿，能管事的苏肃又不在，但好在卓府还没有散乱下来。

        小甲抱着一叠账簿向书房走去，旁边小乙阴沉着一张脸道：“赶紧叫三童四童回来！”

        小甲笑道：“他们忙着呢。”

        小乙脸色更加阴沉：“六扇门的人愈发过分，他……”

        “他们怎么样？”忽然间香菇的脸出现在二人面前，并且，是倒立着的。

        小乙几乎惊得跳起来：“你做什么？”

        小甲沿着香菇的脸向上看去，发现这姑娘两脚挂在树上，正以一种极其危险的姿势晃荡着：“姑娘是不是……”

        话音未落，就见香菇两脚一松，落在了地上。

        “……先下来？”小甲讷讷地补完那句话。

        香菇的轻功还是不错的，尽管不小心落了下来，倒也不曾有多狼狈，只是原本干干净净的一个姑娘忽然就风尘满面，她拍打拍打身上的灰土，仍不忘问道：“六扇门的人怎么了？对了，你们公子怎么不见了？”

        这回就连小甲的脸色也沉了沉：“我们公子，被六扇门的人捉去了。”

        香菇一愣，继而大诧：“六扇门的人为什么要捉你们公子？”

        小乙瞅了小甲一眼，小甲瞅着香菇，不语。

        香菇略一思索，忽而一拍掌：“啊！他一定是得罪了樱十八！”

        樱十八？

        小甲小乙对视一眼。

        樱十八……六扇门？绑人的……不是那个鬼童子么？

        真正的绑架者如今越发觉得前途坎坷了。

        九州风雷旧事讲完的次日，风华居士消失了。

        他们拼命赶路，好容易才在夜幕降临之前到达了下一间客栈——虽然一间客栈对金焰或者那持剑的男人来说都不会是多大的阻碍，但如果可以，他们还是宁可睡在有屋顶的房子里。

        客栈里的食物照旧难以下咽，好在他们已经在途中打了几样野味，风华居士的厨艺虽说算不得高明，但肉食总强过白水青菜。

        等到小鬼再次睁开眼睛时，他感到了与前一日相同的不详。

        日上三竿，他再次一夜沉眠。

        这一次，风华居士的房间空空如也，没有头颅，没有残骸，没有任何人来过的痕迹，仿佛风华居士从来不曾进过这个房间。

        但小鬼清楚记得，就在前夜，就在他进房门的同时，风华居士推开了那扇门。

        那个房间里，除了灼烧过的气味，什么都没有剩下。

        他想起九州风雷讲过的话，心头一沉，黯然无言。

        对手已经让他们失去了一半的人马，而他们，甚至没能跟对手打一个照面。

        就在这时，客栈的大门忽然被人敲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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