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夜已经很深,然而樱十八却难以入眠,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就好像身下硌了许多石头。
他脑子里不断响起白日里听到的话,反反复复都是出自同一个声音。
这个声音与从前听过的相比,已经变了许多,那人的面容,也同过去不一样了,甚至就连名字,那人也已改过。
可他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人。
那张温和可亲的皮子下面,掩藏着的是他也难以形容的内里,然而只需一眼看去,他便觉得那人没来由的熟悉。
一定就是那个家伙,一定就是。
樱十八捂着脸苦笑出声。
他与卓立卿初见时,对方还不叫这个名字,或者说,那时卓立卿根本没有什么名字。
他顶着一张覆了面具的冷脸,嗓音嘶哑可怖却偏生嘴不饶人,好像从深山中出来的一般万事不知万事不解,旁人看来随意小事,却往往令他意外惊奇。
可惜了,樱十八想道,当时他覆着面具,那惊奇模样却是看不真切的,若是看到了,如今他倒有得笑。
时隔多年,他竟成了如今模样。
樱十八怎么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他好像把身上所有的棱角尖刺磨平了,披上了俊逸温文的外皮,甚至有了卓府公子的身份,和身后庞大的势力——若是落在茶馆说书人的嘴里,这简直可以编出一部新传奇。
旁人听到这个故事,会满口赞叹故事中主角的非凡智慧和了不起,然而在樱十八看来,却完全是另一回事。
只要没有与当初那少年交往过,任何人都无法想象,如今的卓立卿当初是何模样,他身上的煞气浓重到无法掩饰,仿佛一柄出鞘的妖刀,随时有可能饮血。
因此,看到如今的卓立卿,旁人或许会被他的表象骗过,樱十八却只觉不寒而栗。
他是怎么做到的?
从需要用面具遮掩的脸,到如今的俊逸灵秀;从嘶哑难听的嗓音,到如今清朗不凡;从当初荒原野狼般的渴血,到如今,近乎出世般的平静。
樱十八不敢想。
然而卓立卿说了出来,用一种温柔平淡的语气。
“经此一事,卓立卿再不知世间有何可惧。”
他有超凡的聪慧、隐忍、伪装以及伪装之下的狠戾。
或许可以这样猜想:“卓立卿”是表象,而“金焰”则是内里。
如果是这样,樱十八绝不至于因他而彻夜难眠。
他能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的畏惧。
他畏惧卓立卿。
但樱十八并不畏惧金焰。
只因一个刺客即便再怎么不凡,也终究只是个刺客而已。
他所惧的,是卓立卿并不仅仅是金焰。
如果不只是金焰,那么,他会是谁?
樱十八禁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气。
如果“金焰”还不足以发泄他心中戾气,那么,他掩藏更深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魔鬼?
这样的想法可怕极了。
可怕到让樱十八头疼难眠的地步。
因此,当第二天他朦胧睁开眼睛的时候,太阳还没升起多久。
他坐起身来,黑暗之中茫然四顾,旋即恍悟自己身在卓府。
他想起自己整夜的担忧,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门外有女子的脚步声,这声叹息一响,那脚步声便停了。
樱十八当然听得出来,他连那女子是谁都知道,只是他现在一点都不想操心。
可惜,世上的事情大半是不会如人意的。
尤其是不好的事情。
脚步声久未再响,樱十八狐疑地向那方向瞥了一眼——那个叫薛兰的奇怪女人,为何要站在一个男人的窗子外面?
窗子上马上响起两声轻叩,仿佛是应答樱十八的疑惑一般。
樱十八怏怏道:“薛兰姑娘找在下何事?”
窗外声响一停,随即薛兰疑惑的声音响起来:“你怎知我是薛兰?”
樱十八苦笑:“满卓府之中,姑娘再找一个旁的女子给在下瞧瞧?何况姑娘就在西边院子,正是在下邻居,这一早路过此处,除了姑娘,还有谁?”他停了停,又道,“只是不知,姑娘路过也就罢了,怎么还专门进院子里一转?”
窗外顿时没了声响,就连呼吸声也凝了一凝。
樱十八下了床,随手拿过衣裳,大大伸了个懒腰——他这一觉,与没睡也没几分区别。
窗户忽然“咯噔”一响。
樱十八心里头也是“咯噔”一响。
他愕然回头望着那窗,却见薛兰漂亮至极的脸上带着不遑多让的惊愕骇然。
姑娘猛地转身,一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一张口——便开始尖叫。
樱十八益发愕然不知所以。
“既然转了身,还捂眼睛做什么?”他摇头苦笑,“别说在下此刻不在姑娘眼前,即便还在,推窗的是姑娘,正穿着中衣被人瞧了去的却是在下,便是要叫,岂非也该是在下叫?”
“你有什么可叫的?即便是被人瞧了,难道你还要说人家姑娘占了你的便宜?”
这话根本不是劝解,薛兰的尖叫声更响更凄厉了。
这声音樱十八绝不会听错——他刚刚惦记了说话那人一晚上。
他瞪着缓步走来,悠然闲适仿若春游的卓立卿。
公子紧了紧身上的狐裘,似乎不敌清晨时分天地之间残余的寒气:“姑娘还是莫要叫了。”
薛兰两手微微开个缝隙,露出红透了的耳朵和脸,还有蒙了水汽的眼睛。
那叫声却只是低下去,并没有停。
“姑娘再叫下去,苏肃就要来了。”公子淡然微笑,好似不曾被这声音打扰。
薛兰声音一哽。
樱十八毫无仪态可言地翻个白眼,穿起衣裳,薛兰听着衣衫簌簌声响,脸上愈发红得如同初生的太阳,她两手合十,向前虚拜了两拜:“对,对不住。”
樱十八没好气道:“占便宜的又不是姑娘,有什么可对不住在下的?”
占便宜的不是薛兰,那么只有他樱十八了。
薛兰捂住脸,发出一声呜咽。
樱十八动作一顿,随即叹道:“这世上的女人若都是如此模样,天下间的男人为什么还要娶老婆?”
公子截道:“非也,正因有女人如薛姑娘这般,天下间的男人才想要娶老婆,若所有女人都是另一幅样子……你且想想风华居士,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
樱十八一噎,哼哼道:“在人家一个黄花闺女面前说什么男人女人还有老婆,你倒是也好意思。”
这话委实不太怎么要脸,男人女人和老婆的话题分明是樱十八自己先提起,然而公子却只摇头一笑,并不反驳分辩,他上前两步,温温柔柔地对薛兰微欠了欠身:“薛兰姑娘想必是迷了路——这几处院子本就相似得紧,一时不及辨别也是有的,只是毕竟是在在下家中,这般惊扰了姑娘……”他瞅了一眼樱十八,笑道,“却是在下的不是。”
天下间的女人虽然难说都对男人有同样的偏好,但温柔有礼又知道维护女孩子面子的男人,却实在很难有人不喜欢。
樱十八以为,卓立卿变成如今模样,倒有一大半是为了讨女人的欢心。
他把这话说出来了。
薛兰不太自在地向旁边让了一步,躲开了疑似正要讨她欢心的公子。
公子的眼皮掀了掀:“十八此言何意?”
“这世上有一半是女人。”樱十八笑道,“有一半是男人。”
这简直是一句废话,就连薛兰都忍不住回头瞥了他一眼,那目光中一半惊奇,剩一半倒是鄙夷。
自然,她立马又把头转回去了——樱十八手里还拎着腰带。
公子道:“哦?所以?”
“你自己是个男人,你是不需要讨好你自己的。”樱十八忙不迭系其腰带,却又昂首道,“所以你如今做派,大半是为了讨好女人,小半才是为了讨好男人。”
这话歧义甚重。
公子觉得脸皮微抽,他看了薛兰一眼,觉得若再这么说下去,只怕姑娘脸上红热就要把自己给点着了。
他叹口气:“罢了,让你一回。”
樱十八得意道:“难得难得。”
“这并不是最难得的。”公子道,“昨晚,薛竟夜探白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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