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第九十八章
墓茔山的震颤停止了,这一座巍峨的雪白高山终于挺过了几欲崩裂的倾塌之危。银白的尘屑如鹅毛大雪扑簌簌的纷扬落下,山腰上的道路经过震荡此刻变得坑洼凹陷,成了一道扭曲的蛇形道,山石凌乱堆叠在路,动静相互,在静谧中勾勒出一派颓然惨烈,劫后余生的荒寂。
两个人影在山腰道路上一路飞快向前,期间,石子跳落山崖的“哗啦”声不绝于耳。而那两个人影却丝毫不为所动,像被牵引又像是脚下飘着似的,径直前往其上那一座璀璨的金色殿宇——黄泉殿。
踩踏过一路废墟石块之后,叶阑声和白葭终于站在了黄泉殿门前的廊柱之下,两人看向面前这座悄然无声的富丽殿宇,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
这是一座金碧辉煌,巧夺天工的殿宇——高墙金壁由一枚枚泛着金属冷光的巨大金齿轮错落有致的镶嵌而成,沟檐之上栖息着一众精巧机械的小鸟,或啼或啄,动静妙肖,廊柱间遍布着错综复杂的红线,每一根之上都系挂着互相紧挨着的檀木牌,而那一扇殿门更是精细工巧,有许多或黑或白,或突出或后缩的方块林立组成。
就在两人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只听得“咔咔咔——”的几声,像是什么机关被一下触动,那些齿轮一齐转动起来。
叶阑声眉心一蹙,当即护着白葭后退一步。他紧紧抿唇,满身的气息陡然沉下来,一脸戒备的盯着眼前的黄泉殿。
沉重迟缓的齿轮声中,交错红线骤然剧烈颤动,所有的檀木牌霎时间相互撞击发出一叠声急促的“嗒嗒” 声响,与沟檐上的机械小鸟所发出清啭鸣啼交织成一片。那一刻,整座黄泉殿就像一个开启的音乐盒,又犹如一座活过来的机械几乎便要拔起行走起来。
两人屏息以待,等了一会,然而除了这连绵的机械运作声,居然毫无异样。
“喀——”随着一声齿轮啮合声,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同时,殿门之上的方块开始自行伸缩排列起来。
“啪嗒啪嗒——”在一串掷地有声的脆响中,每一块方块都亮了起来。而后,在这殿门之上出现了一面光影交织的屏幕——蓝忍殿中支离破碎的阿瑛,苍生殿中手握残断真刚剑,精疲力竭的叶滕玉,红尘殿中遍体鳞伤的卜梦貘,被簇拥而上的灵役人偶一点点湮没的沈兮夷和连翘,碧落殿外司星仪旁的那一堆白骨,还有……一座崩塌的白色巨殿……
光影如水,寒彻心扉。
白葭注视着所有一幕幕的景象在虚空中如一场立体电影的播放。神情剧烈变幻,由起先紧绷的面孔一分分颓败下来,眼睛湿红微鼓涨,直到最后,不知看到了什么,她全身一震,脸色猛然煞白一片。
“卡卡卡——”齿轮转动咬啮的声响再度响起。那些变幻的影像是被拔掉电源的电视机一样画面骤然消失,只余下那无数黑白格子组成的殿门。
“嘎——”一声沉重陈旧的拖沓声响中,黄泉殿前的那扇千斤重的殿门悠悠然的打开了。
白葭心神被那些画面强烈震慑,神情犹自呆愣,未从中回过神来,直到眼前金光闪晃而过,这才陡然清醒。她下意识抬眼,明晃晃的光线霎时刺得她眯起眼,不由自主手的向一侧别过脸。
犹如探照灯一般直射而来的光线中,白葭的脑袋犹如被塞满了无数凌乱的线头,心情沉重——那些画面历历在目,若那些景象都是真的,那此去往前,难道……最后那一个……便会是她的结局?
白葭黯然神伤的垂下眼皮,滞闷堵在喉咙口,她在嘴间尝到了一种极其苦涩的味道。
强烈的金光散去后,黄泉内霎时柔和下来。
叶阑声保持着全身警戒注视着眼前的变化,只见殿内漫天遍地皆是机械零件和转轴链条,其中四壁之上镶嵌着无数时间不同,形状各异的钟面,其上机械秒表在飞快走动。叶阑声不动声色的打量黄泉殿,并未注意到身侧白葭那一刻心念电转间的异常。
可那即便真的就是她此行的结局,难道她此刻就回身不去了么?——白葭扪心自问,眼神中犹如涌起的潮汐一般骤然升起某种强烈的不甘和不安,她抬眼看向亮堂宽敞的殿内泛着冷金属光色的时钟和机械零件,暗自咬紧的牙齿发出极轻的咯咯响声。她抿着唇,做出了决定后不再迟疑,一鼓作气,二话不说便朝黄泉殿中踏了进去。
叶阑声心思沉重,正审慎的思索着什么,只见身侧人影忽的一动,猝不及间白葭居然径直跨进了殿宇之中。他心下一紧,顾不得其他,当即迈开步子大步跟了上去。
黄泉殿内闪亮而纤尘不然,平滑的地面就像老旧的梳妆镜昏黄而模糊的映照出上面的微微变形的人影。
“等候两位多时。”一个声音传来,只见一道黄色影子立在殿中央。
两人脚步一顿,面色惊疑的对视一眼——他们在进入这黄泉殿后,分明未见有一人所在,此刻这人居然凭空,悄然无声的出现在眼前,而他们丝毫无察。
陡然的危机意识一下让两人绷紧了身体,各自握紧了手中的武器。叶阑声眼角余光瞥了眼身侧的白葭,漆黑的眼眸沉沉看向那道黄色身影。
那是一个面色如玉,五官柔和的青年男子,额间一道金亮的凌厉闪电。他把双手拢在身前一对宽大的袖子里,一双眼睛清亮生辉,安静的站立在前方。
“贤者宴已。”叶阑声冷声,立刻就意识到男子的身份。
宴已没有否认,他静穆的打量着两人,眼神在白葭身上停留了一下,似乎在思量什么。须臾,平静的开口。
“我无意挡你们去路。”
白葭被宴已那一眼看得相当不自在,方才殿门前的那个场景所留下的心里阴影像一根刺深扎根在心中,此刻看到这样清亮而平静的眼眸看向自己,仿佛心中那个隐秘的秘密被一下看穿。她只觉得一阵心虚和恼怒,冲口而出。
“你是宴已,七贤者之一,那我想你自然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你所指的无意挡我们去路是什么意思,难道是想要随意放我们通行吗?”
叶阑声诧异白葭激烈的语气,疑惑她此刻突然的起伏情绪。然而,他忍住了看她的冲动,气息愈发深沉的盯着宴已的一举一动。
宴已不动,对白葭冲撞的语气不以为意,他的脸色依旧柔和平静,清亮的眼眸依旧平波如镜。
“是。”
他回答得很是干脆,这着实出乎两人的意料。
白葭愣了一下,悄眼去看叶阑声,只见他一脸若有所思的抿唇,而宴已依旧平稳而不远不近的站在前方。就连衣袍褶皱都纹丝不动,仿佛一个静止的影像。
这一刻,黄泉殿中忽然陷入了一种沉默。
“我不阻拦你们,相反我可以放任你们通过黄泉殿去往极渊,但有一个条件。”
宴已在短暂的安静后出声,他毫不避讳自己的意图,不等两人有所反应,便慢悠悠的走近两人,满身长袍的褶皱都鲜活起来,而那对拢在身前的宽大袍袖微微一动。
叶阑声脚下不着痕迹的微微一动,握紧了手中的掩日剑。
“别紧张,我没有恶意。”宴已自然没有忽视了叶阑声那细小的举动,他说着,似是为表达自己的诚意而在几步之外站定,从袖中慢慢伸出手来,向前递伸出一个小匣子。
“把这个带进极渊后,放出里面的小蛾。”
那一双纤瘦见骨,白皙如玉的手中捏着一只琥珀色小匣子,匣身透明,只见里面栖息着一只玉石一般干枯生硬的黄色飞蛾。
宴已见两人不动,安静的视线从琥珀匣子上抬了起来。“是不是觉得这么简单,我就让你们通过黄泉殿,其中必定有诈?”
白葭皱眉,此情此景不由使她想到了黛陌殿那个古怪的紫袍岁牢。
宴已兀自点了点头,仿佛是知道两人的怀疑和顾虑一般,道,“这是一场交易。”
“交易?”白葭道。
“为了某件我想知道的事。”宴已也不故弄玄虚,坦率直言。接着把手中的匣子往前递了递,“等价交换,物竞天择,不是么?”
白葭的目光从宴已身上落到那一只琥珀小匣。就在她半信半疑的犹豫间,身畔人影一动。她心中一惊,倏忽转眼只见叶阑声居然向着宴已走去,待到近前伸手接过了那只琥珀小匣。
琥珀小匣触感温润而细腻,叶阑声只见在触到匣子的刹那,那一只气息不动的小蛾子骤然急速闪动了下双翅。他神情不为所动,一手握剑一手持匣,抬眼与宴已平视相对。
“素闻宴已大人最为通晓归墟,现世乃至龙族,地祇的各种讯息。我有一事相问,还望告解。”
叶阑声在宴已的不做声中,顿了一下,“通往极渊的路是否只有闯上殿这一条?”
“通往极渊的有两条路。”宴已注意到叶阑声眉心忽的细微一皱。
“一条便是直闯上殿,另一条便是从极渊底部直接进入。然而极渊底部是无底之处,混沌凝聚核心,难以跨越而过,更不用说借此去往极渊。除非……”宴已说着,忽然停住了,清亮的眼底不易察觉的闪过一抹异色。
“除非什么?”叶阑声忍不住沉声追问。
叶阑声的神情已经让宴已明白了大概——墓茔山中那一阵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震颤源头也许便是因为有人强行闯入极渊,而那里正是自己的灵蛾无法触及探查的地方。
“除非是太昭,或者分化的灵魂。太昭是光所化自然能通行往来于极渊底部,但对于分化的灵魂那一过程却是极度的痛苦。”
宴已敏锐的捕捉道了叶阑声神情上瞬间产生的细微变化,他沉吟了一下,继续道,“灵魂受剧烈反噬后会分化为两极灵体,阴阳相互,不入轮回。而若以其中阴极灵体为载体确可跨越极渊,然两体双极互为一体,作为载体的阴极灵体此间会遭受比万劫炼狱更为剧烈和难以忍受的痛苦,而这种感觉会一并被放大数倍至于阳面灵体。届时,阴极灵体作为载体被极渊混沌消耗殆尽,那阳极灵体虽侥幸通过,必定也受极致崩溃重创。”
“那会如何?”叶阑声气息沉冷,面颊的咬肌紧鼓而起,仿佛是鼓足了勇气才问得出来一般。
“这个不知,毕竟古往今来,从未有任何生灵不惜一切,如此决绝的闯极渊。这极渊之路,可并非死生有命可概而论之的。”宴已摇头,双手拢回宽大的袍袖之中。
黄泉殿中的机械有着电磁波一样的微细声响,刺的叶阑声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紧抿着唇看了宴已须臾,复而垂下眼,“多谢贤者告知。”
叶阑声说着,刚想唤身后的白葭一同离去,不想一直缄默不语的白葭先声制人。
“贤者大人,刚才那殿门前的是什么?”白葭犹豫了半晌,那一个疑问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然而,话问得急切,还未想好便不知怎的脱口而出,她立刻意识到自己的表达含糊不清,于是连忙补充,“就是刚刚那扇……”
“你不会想知道的。”话还未说完,便被宴已打断了。
白葭看着宴已那一副对自己的问题了然于心,笃定确信的样子,心中顿时一沉。
宴已边缘泛着金光的眼眸瞧着白葭那两根有着丰富言语的眉毛,不解而执拗的皱着。他想了想,开口道,“是未来。那一道是莫奇门,能让被其选中的人看见相应的未来。”
“被选中的人?”白葭一愣。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宴已平静如水的答道,仿若全然看透了白葭的心思。
白葭看不出情绪的敛眸,沉默了一瞬,她安静的笑了笑。“我明白了。”
叶阑声看着忽然对此执着而感兴趣的白葭,心中隐隐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那个瞬间,他很想开口问什么,但白葭那种疏离抗拒的敷衍笑容显然表达了一种难言之隐,于是他嘴唇动了两下,终究抿起。
“阿叶,我们走。”白葭很快从自己的情绪中剥离出来。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抬起,仿若什么事也未曾有过。
黄泉殿内的时钟不知何时悄然转变了指针的位置,四下里静谧得诡异,让人心底油然而生一种真空封闭的逼仄,恐慌和焦虑。
宴已在两人径直而来的时,在原本便宽敞的殿中央侧身让道,安静的看着两人越过自己的身侧,一步步远去。
两人大步流星的小心往前走着,意识感官却都一寸寸凝聚散落在身后。眼见就要穿过巨大机械构成的这黄泉殿,白葭终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黄色的身影孤零零的默立在原地,无声无息的静静注视着他们。
“他难道不在乎归墟么?居然……真的让我们过来了?”白葭出了殿后,忍不住疑惑出声问身侧的叶阑声。
经历过磨难与挫折的不易之后,太唾手可得的东西反倒让人觉得可怕而心生猜忌。苦难的附加值是现世经过逐渐演变最后形成的,可绝大多数人们却有失偏颇的认为唯有体会辛苦经历艰难才能证明价值。此刻的白葭亦是如此——每一座上殿都让他们失去了一个同行的伙伴,此番这样出乎意料的轻易通过不禁让人抱有怀疑。
“那个贤者岁牢也是这样。”想起黛陌殿中的岁牢,白葭愈发想不明白。
“七贤者各怀心思,但宴已心思叵测,最让人捉摸不透。”
叶阑声说着,指尖无意识的摩挲着那个温润的琥珀小匣,若有所思的想着什么。眼角余光瞥了眼白葭,只见她侧脸上隐约有一种掩饰不住的浅淡哀戚。他的指尖一顿,反手把匣子那收入怀中。
“据说,他似乎对阴主有着不同于其他六人的复杂感情。阴主已千万年不曾出过深渊,任何人包括七贤者也不曾有见过她一面。”
白葭算是听明白了,她奇怪的问道,“既然担心,那他自己去极渊不就好了?”
墓茔山又恢复了静静蛰伏的姿态,悄寂无声。遥远的虚空处,那近似归墟尽头的地方,弥散着一片火烧云。而向下望去,山腰上一座座异色上殿在废墟乱石中静穆无声。
白葭的话轻巧简单,又十分张扬任性,在这万籁俱寂的山腰有些违和,叶阑声收回视线。
“归墟有规矩,极渊不得擅入。宴已不能直接触碰禁忌,也不愿直面违背这归墟的规矩,更不能承担后果。对心思缜密的他来说,若一件事明知无望便不会再逾越雷池半步。”
叶阑声目不斜视的前行,专心到没有发现自己的眉心不自觉的皱了起来,“即便有那样深沉复杂的心意,宴已却依然清醒而克制。即便今日放行之事会有追究,届时想必他也完全能推脱干净。”
“好奸诈!”白葭恨声道,继而面色一顿,转过脸来,“可既然这么循规蹈矩,不出差池,那蛾子又为什么要让我们带往极渊?”
“也许只是一个念想。”叶阑声道,“木桶里的水一旦太满总是要漏出一滴。”
白葭似懂非懂的看向叶阑声,只见他像是兀自沉思着什么,眉头深锁,抿起嘴唇,侧脸的线条紧绷着。不知为何,她觉得叶阑声的神情语气说不出的古怪,心中那一个隐约的不安像一个火苗股窜而起。
两人一前一后的向着蛇形曲折的上坡而去,身子微倾,如同两个负重前行的人。
叶阑声看到那一个高刺而出的金白色建筑尖顶,忽然出声,“白葭。你现在还执意想要往前……是因为一定要见到他么?”
白葭冷不防的被提问,没反应过来。她顿了一下,脑海中霎时间掠过现世之中形形色色,百态鲜活的场景,心中有一个回响的声音悄然替她做出了回答。
那一刻,她重重点头,眼神清亮而不含糊。“我一定要见到李良歧。”
叶阑声眼神闪了一下,郑重而缓慢的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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