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第九十七章
红尘殿如同着火般冒出了一股冲天的黑色烟气,在雪白的墓茔山腰异常显眼。
白葭的鼻尖似乎嗅到了一股烟气的焦味,此刻她胸腔中的震荡比之脚下墓茔山更为过犹不及,她在山体颠簸中脚下一顿,带着眼眶中的润湿热意回头。
通体殷红的殿宇乍看下就像浴火一般,气烟尘上。白葭越是看心中越是酸楚不安,她咬紧牙根,狠心转过头。
三人无话,一直往前走了一段,便抵达了又一座殿宇。
那是一座色泽如同深海碧珠的殿宇,琉璃碧瓦像鱼鳞似的鳞次栉比的铺就了盈盈青碧的飞檐,青白的廊柱泛着玉石的温润光泽,而殿顶檐角开满了通体湛碧的花,整座殿宇被点缀得别具一格,蓬勃鲜活,美轮美奂。
“碧落殿到了。”
叶阑声微微蹙眉,对这座上殿望之犹豫——据曾从撰师那得到的消息,贤者穹明脾性仗义而不拘小节,秉公理正义但固执,行事又常不按常理,与玉藻偶有向左意见而口角,其更是常在归墟神龙见尾不见首。这般人物,让人心中不安。
“贤者穹明一向在归墟行踪莫测,相当神秘,务必警觉。”叶阑声神色严肃的望着碧落殿,说着却发现身后毫无动静。他转回头,只见白葭忽然倒抽了口气,神色慌张的瞪大了眼睛。
“李问真,你被灵役人偶附身了!?快让我看看——”白葭惊叫着跳了起来,一个箭步过去,当即便要绕到李问真背后。
叶阑声注意到李问真身形佝偻,微微缩着双肩,而后颈之下赫然攀附着一只手掌大小的红裳人偶,那人偶细短双手深深的插入了李问真的颈后,偏过数寸大小的脑袋,殷红的小眼睛看向叶阑声,向他诡异无声的咧嘴。
“白葭,别过来。”李问真反应迅速,几乎条件反射的侧身退后一步,伸出一只手臂,隔开想要接近的白葭。
白葭的伸出的手臂在半空中僵了一下,锲而不舍的伸着手再次向前一步,焦急的恨声道,“李问真,这灵役人偶噬灵魂,而且被攀附上会受它操纵,必须马上取下来。”
李问真脚下不住腾挪,白葭上前一点,他便后退一步,始终与白葭保持着相应的距离。
“不用了,不用管我。”他摇头涩声。顿了一下,颇为无奈的笑了笑,歪过脖颈,摸了摸后颈上攀附的如同肉瘤一般的人偶,“这一路而来,它刺入了我的后颈,估计啊,不吸干我的魂魄是取不下来了。”
叶阑声眼色复杂的看着李问真,从他慢悠悠的陶侃语气里完全听不出丝毫的惋惜和遗憾,仿若生死对他只是件随意玩笑之事。
“我不信!”白葭咬牙,她绷紧了一张雪白的脸,又急又气,忽然一阵强烈的无力涌上心头,嘴角终是委屈的垂了下来,“李问真……你为什么要这样……”
她的意思是李问真一路而来一声未吭,就连此时也不曾严肃半分,对自己毫不郑重和在乎。
李问真没有看白葭,像是没有听见她难受的声音,有些得意的撇了撇嘴后,微微勾起嘴角,“因为贤者穹明便在这里。我要和他同归于尽。”
叶阑声眉梢一动,不由的想起红尘殿中听到的那个声音。当时,他只以为是受灵役人偶的影响而在杂声中产生的幻听,但难道那不是幻音?
“贤者穹明?”白葭糊涂了,不明白李问真在说什么,也顾不上去想,她猛然换上一副恶狠狠的面孔,“不管你说什么,你脖子后面那个东西一定要取下来。现在!马上!”
李问真照例在白葭身形逼近的瞬间后退一步,不说话。就在这进退之间,他眉心一皱,仿佛牵动了伤口般面露苦痛之色,佝偻的身体接着便是一阵颤栗。
就在这个瞬间,他紧紧皱出三道竖纹的额间渐渐出现了一道闪着青芒的疤痕。青色的光愈来愈亮,映照得李问真的面孔苍白如死。等到光芒依稀敛尽,底下赫然出现了一道青碧的闪电印记。
叶阑声眼神一变,下意识的跨前一步,抬起手臂护在白葭身前,蹙眉警惕的盯着李问真的变化。
“轰隆——”墓茔山深处爆发出一声崩山之势的震响和裂山的猛烈颤动,而后一切尘埃落定般死寂无声,银色的山石碎屑犹如浩渺的烟气奔腾而下。
振聋发聩的轰鸣之后便是这万籁俱寂的静谧,巨大的反差让白葭耳中一片激烈的嗡嗡耳鸣。部分感知也发生了些许的错位,脚下一时间仿佛踩着什么轻软歪斜的东西,让她平地一个踉跄下抓住了身旁的叶阑声。
“李……问真?”因为耳鸣而没控制好音量,她清晰的听到自己茫然困惑的声音里的变了调子的讶异。
叶阑声皱了下眉头,飞快的环视了一眼骤然平息下来的墓茔山,眼神从高处那座金殿中掠过碧落殿最后落到李问真身上。
李问真有些伤感抬起眼眸,翻起的眼皮之上是一对边缘有一圈青碧光芒闪烁的瞳仁。他在白葭的脸上看到了意料中的神情,无声苦笑,“自小我的身体里便存在两种不同人格,当初是爷爷帮我把另外一种人格封锁起来的,可如今随着我一次次运用术法的力量透支,渐渐的已压制不住他。”
他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不过,后来我用了一种方法把他暂时封印住了,我便还能是我。一旦我死了想必他便也活不了。”
“李问真,你从一开始便知道穹明的存在?”沉默的叶阑声忽然出声。
李问真在叶阑声的眼神中看到了戒备和怀疑,他神情坦然的慢慢摇头,“不,我知道有‘他’的存在,但并不知道他是谁,也是方才在那红尘殿……唔……我才知晓的……”
脖颈之后的刺痛深入脊髓,让李问真失去了身体的控制力。随着一声闷哼,他像一只被烹煮的虾子一般狠狠的弯腰拱起脊背,眼前景物晃动的同时双腿一软,“咚——”的一下跪倒在地。他咬紧牙齿,削瘦凹陷的颊窝上皮肉抽搐,青白的脸颊冷汗淋漓。
“李问真!”白葭见此,心中悲恸,猛力一把推开叶阑声的手臂,冲了过去。
白葭刚冲出一步,那一把掩日剑在白葭眼前倏忽划过一道雪亮的光,居然向着垂首蜷起的李问真劈下,她心胆剧颤间,尖声惊叫着扑上前。
“住手——”
掩日剑的剑刃擦着李问真的脖颈,‘刷——’得一下削落。只听得一声犹如夜枭啼叫般的悚然戾啸,一样东西啪嗒一下砸落在地。
白葭猛然俯身抱住李问真,身体僵硬,因惊吓而毫不自知的哆嗦。眼角余光有什么动了动。她转过眼,只见地上那失了双臂的人偶一骨碌爬了起来,咧嘴狞笑着爬起直冲而来。
叶阑声眸色一凛,手腕翻转间,“嚓嚓——”几声,便把人偶分解成了数段。
白葭心惊肉跳的死死盯着地上破碎的人偶,忽然感到怀中的李问真动了一下。她连忙低头,期盼的看向李问真,“李问真,那灵役人偶取下来了,你觉得怎么样?”
“咳咳——”李问真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低咳,毫无血色的面孔上渐渐显出一种病态的红晕。
在这阵上气不接下气的咳声中,白葭心中那巨大的不安渐渐真实起来,她扶住李问真肩的手感到了他全身的痉挛,不禁红了眼眶,哽咽的央求道,“李问真,你、你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了啊。”
李问真终于咳过了这一阵。
“我的寿终之日便在今天。”他捂着胸口,眼神无光的看了眼白葭,涣散的眼瞳直视着虚空某处出现又消失的幻影,无奈的扯开嘴角,笑了起来。“说起来,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还没有赚到满盆金钵,还没有让你看到我……咕……过上好日子。”
他不知在和谁说,喉咙中堵着什么似的咕咕作声,但那一副神态说得几乎就是临终之言。
白葭咬破了嘴唇,死死憋住了胸口倒灌上来的情绪。李问真说着每一个字,嘴角就汩汩流出一股血来。她拼命的想要帮他擦去脸颊旁的血,然而血一个劲的涌出,她手忙脚乱下抹了李问真满脸,抹着抹着,眼泪就啪嗒啪嗒滴落到殷红的血里。
她想不通,看上去浑身都被抽干了血一般惨白的李问真为何会有这么多血。她也不信,今日真的会是李问真所说的什么寿终之日。毕竟,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神棍,无论算的什么都是骗人的。
李问真想到什么,转眼看向白葭,还没开口便露齿一笑。雪白的牙齿被猩红的鲜血染成了红色,“白葭,我的朋友很少,但你绝对算得上一个。”
那一刻,他的眼神熠熠生辉比曾经任何一个时刻都有光泽,面容神采飞扬,完全就像一个朝气蓬勃的少年人。
“咳……欠我的钱连本带利都用来给我买纸元宝,记得以后都不要太抠,逢年过节多烧点钱给我……至少死了,我想做个吃穿不愁的大大有钱人。”他伸手抹去嘴角咳出的一口鲜血,露出一种孩子气的笑容来。
白葭知道这其实是一种几乎回光返照一般的状态。她咬着嘴唇,不想应承他这些晦气的话,然而看着李问真那种柔软浅淡的笑容,眼眶一热,话便不情不愿的冲出了口,“知道了。”
她知道至死还心心念念惦记着钱财的李问真其实并非真的爱财。实则,他重情守诺,坚强又寂寞而且十分珍惜朋友,甚至在这最后的时刻,还在用自己的方式宽慰她。
李问真视线模糊起来,他看着面容模糊的白葭,似乎看到了她泪水盈眶,纤细柔软的睫毛轻轻扑闪起来。指尖忍不住动了一下,下意识的想要抬起手,然而手刚抬起便是一顿,他还是放弃了,最终含着一口无声的叹息收紧了手指。
——算了吧,还是算了吧,李问真。有些事情,终究还是不要让她知道的好。
“往前去吧。去阻止他,阻止那个人毁坏这个世界。白葭,你一定要好好的活下去,只有这样,才能给我……多、多烧钱。”李问真殷殷切切的叮嘱,眼睛却没有看白葭,说倒最后唇角却是牵了起来。顿了一下,他那一双涣散的眼瞳不曾动,而是转过头朝向叶阑声。
叶阑声那双晦暗无神采的眼睛对视,眸光不禁闪烁起来,郑重坚决道,“我知道,无论发生什么,我都必护她周全。”
李问真不说话,露出一个安心满意的笑容。忽然脸色一变,身体一阵激颤,咬紧牙。
“快走!”他垂着头,双手撑住地面,竭力克制那股突如其来的晕眩保持平衡。同时,抬起一只手用尽全身气力,推开白葭,声音低沉沙哑,“继续往前,不要回头。白葭……求你了,一定……好好活着。”
说着,便是“咳咳——”的一阵咳嗽,喉咙及至嘴里满是倒灌上来的浓重血腥味。
白葭在李问真这般猝不及防的脆弱无力中愣了一下,她眼神犹豫挣扎——那一路而来的每一张脸孔都在这刹那间闪现在脑海中,那一种颓然无力,失而复得,恍然隔世的不真切感猛然都袭上了心头。
昏沉燥乱间,白葭忽然想到了自己母亲絮絮叨叨叱责‘五行’的画面,那般的温馨而宁静,这样平淡的幸福一定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每个角落里,她绝不能让这份美好从此消失。一念及此,她咬紧嘴唇,抬起手用力一把抹去脸颊的泪水,站了起来,眸光闪亮坚定的看向高处的两座上殿。
她转过身,可一时间却没有动,背对着李问真告别,“再见了,李问真。”
李问真什么也没听到,只是残留的知觉让他感到身侧一阵细风擦拂而过。他等了好一会,估摸着差不多了,便抬起头来,随即身体往后一仰,整个人便仰躺倒于地。他睁着空茫无聚焦的眼睛,渐渐的其中聚起了笑意。
眼前蒙黑一片,光已全然消失,耳朵中也悄寂无声,听不见任何声响。他变得耳聋目瞎,却庆幸满足于最后一眼还是看到了白葭。
原本他一路不吭声的努力忍耐着,竭力支持着,侥幸的想也许还能再陪白葭往前,哪怕一段路,一小步也好,可是没想到支撑到这碧落殿已是极限。他不想让白葭把时间耽误在自己这个垂死的人身上,更不想让她看到自己狼狈的死相。
李问真想着,疲累的闭上眼睛。那个刹那,他的全身散开数道裂缝一般的白光,登时吞没了李问真,等到光芒散尽后,地面上只空余一堆白骨。而,从这一堆森白的骨头中晃晃荡荡的飞散出星星点点的湛碧荧光来,如无数萤火虫的点点聚散。
那一只被斩裂为数段,安静散落在地的人偶残骸,各个部分一个抽搐后,向一旁的身躯慢慢移动而去。就在即将聚齐时,数根细如针的细细荧光猝不及防的一闪而至,一下钉住了那残断的各部分。
一小截细短的手臂立即如一条被钉住的虫子般扭动挣扎起来,随着荧光像是呼吸般一个明暗,那人偶的各个部分“呲”的一声,瞬间化作了虚无烟气。
“喀拉啦——”莹绿的光芒如篝火大盛,包裹住了那堆白骨,只听其中传来骨头轻磕微撞的声音。
“借给你力量,可不是让你如此胡来的。”碧色的荧光传出一个清朗的声音,那声音很年轻,语气却拖沓而沉稳,带着一股隐隐的威慑力。
“你若死了,我便能从你以己身为枷锁的封印中出来。真是可惜,无论是身躯还是灵魂,你是我这数百年来最中意的。”
话音刚落,只见闪烁的光中渐渐浮现出一个人影来,最后,从光中缓缓走出的是一个浑身裹罩在墨绿衣袍之下的人。直到这人完全走出后,身后那簇荧光便骤然熄灭。
这一个衣袍之下的人不知想着什么,安静的站了须臾,刚转过身不知怎的忽然又转了回来,宽大的袍袖猛然一挥,等到收拢,只见掌心间有了一团泛着浅碧的跃动光团。
长袍兜帽之下的人顿了一下,忽然一仰头,居然把那一团浅碧的光团吞了下去,那人在兜帽中抬头,向着墓茔山的高远处投去视线,“就让我们一起看看他们的最终的选择,看看你在乎的人,也看看这个天地的最后结局。”
长袍之下的人转过身朝碧落殿去,兜帽随着他的扭头幅度过大而不慎落了下来——漆黑利落的短发之下是白皙的后脖颈,而那里有两点小小的伤疤,宛如被什么细小尖锐的东西深刻扎入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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