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第六十九章
人们退到自以为安全的距离之后,向着场中被团团围住的白衫身影投去各种目光,他们忌惮李良歧,暗自揣测着他的意图和举动,而后因着心底那些无端生出的各种结论又神情纷呈。
李良歧提着一把黑色长剑,眉峰挑起,眼睛漆黑深邃犹如沼泽。周围密集的长矛尖泛着冰冷的寒光,他没有去看周围任何人,仿佛这天地中也不再存在任何人,目光中似乎只看得到那被钉在血树上的身影。
宁宵与看着一身颓然沉重的李良歧,视线在他脸上转了两下,他挑起嘴角,眯细的眼睛里有一种奇异的满足笑意,舌尖轻轻抵住镶嵌在齿间的细薄铁片,启唇悠悠轻哨一声。
杨果睁着双目,视线发直,尚自未从那白台残柱上回过神。在那个白色身影烟消云散后,她的心中像是空了一个洞,空落落的无所适从。正在迷惘间,她听到尚乌一声暴喝,场上所有守卫都动了起来。
她转过头,只见所有围聚在周围的尖利矛头都向朝血树走去的李良歧攻刺而去,纷乱嘈杂的人参此起彼伏,一团混乱。
面对收拢而来的□□利矛,李良歧手握一把黑色长剑,剑未出鞘,可在他手中就如同一条有生命的灵活走蛇,一时间竟无人能近身。那是把很长很细如同竹节一般的黑剑,但如若被此剑击中,即便是当胸轻轻一拍,也是胸骨粉碎,即刻死亡的下场。
“叮——”随着金鸣声不断响起,浑身被喷溅了鲜血的李良歧,面无表情,一双眼睛漆黑的仿佛能够吞噬万物,他的眼神自始至终便停留在那被钉在树干上浑身是血的叶阑声身上。单凭一人一剑,无人能阻丝毫。
他一步步往前而去,踏上破碎的白台,周身惨叫闷哼声不绝于耳。就在他反手对着一个青年男子的脑门劈下那把黑色长剑时,忽然有一支金光熠熠的翎羽长箭激射而来,带着尖锐的破空风声,直直没入了李良歧的右手臂。
“等等。”宁宵与见此,止住了一侧刚接收指令后欲动身的阿瑛。
他有些意外和疑惑的目光在那只金色的长箭上顿了一下,抬眼。在看到高处那一团氤氲闪动的金光时,眼中猛然闪过一抹异色,他不自觉的嘴角上挑,一股不易察觉的兴奋在眼底悄然弥散开。
李良歧因被长箭射中手臂,挥剑的动作一滞,黑剑之下的人趁此空隙长矛一下刺出,狠狠插入他的左腹。
此刻身上痛感虽来的滞慢,李良歧却下意识的反手一掌,那人被打得口吐鲜血直直向侧飞出去,重重撞在白台石阶的断石之上。随着咔嚓一声脆响,头脑崩裂,溅开一摊血浆。
就在他拍出那一掌的瞬间,又一道金光凌厉射来,此箭所携的力道之猛,居然射穿了李良歧的手腕。
李良歧被连射两箭,又被阻了前去的道路,晦深的眼中闪现出浓烈的戾气,那种杀伐之气让周围众人一阵恶寒和胆怯。他骤然转过目光,望向箭射而来的方向。然而,在看清了弓箭之后的那人后,他的表情变得古怪甚至滑稽。
眼里的的幽火仿佛一下被水浇灭,变成一种极其细碎的疼痛和惊喜,幽咽却也受伤。
杨果随之抬眼,仅看得一眼,只觉胸中那个空洞被骤然填满。
高台大殿背后那螺旋的石阶之上,一把足有半人高度的金色弓箭散发着夺目的闪闪金光,而金光之中的那张沉静如水,皎洁无瑕的面孔,赫然就是琼盏圣女。
此刻,一身纤尘不染的白衣的琼盏以一只玉簪绾起了及腰长发身,身背金色的长箭,全身拢在金光中。她与李良歧平静对视,那一副看不出悲喜的漠然给人一种犹如一个真正的神祇的错觉。她搭弓拉箭,蓄势待发,金色的箭头遥遥指向李良歧。
李良歧忽然向着琼盏十分温和的笑了一下,转过头,一步步向着叶阑声而去。
这是一条艰难卓绝的道路。
他每次想要拂去前面挡路碍事的人时,手刚抬起,那金箭便破空直射而来,而在每一次中箭的细小停顿中,他便再要挨上客尔伽民众从各个方向偷袭而来的锋利长矛,一下下的穿刺让他的身体逐渐布满了窟窿,白色的衣衫早已被大片的鲜血所染红。
‘……五、六……八……十四……’
李良歧心中默数着身上所中的一只只的箭,一步一个血脚印,依旧向前。
他就像一只活靶,耳边生风。一支箭射中他的右脚踝,他便崴着右脚向前;一支箭粉碎了左腿膝盖,发出喀拉的骨头碎裂声,他便拖着左腿向前。
——空境,他的师弟还在前面,他还没有抵达他所在之处。
师父故去后,他在下山前曾和空境约定,他们是师兄弟便也是一辈子的兄弟,他会一直在他身边,不会留他一个人。
可是他食言了,这才致使空境如此下场。而除空境外,那一个他也想要保护的人,如今却毫不留情的射出这一箭又一箭。
‘十八……二十二……二十六……三、十……二’
终于最后一支箭射入后背心的时候,李良歧只觉得心中一道刺凉,眼前一晃,重重摔落在地。胸口的震荡牵动了浑身密布的伤口,霎时间有一种四肢百骸都在撕扯碎裂的剧痛。
李良歧在这种撕裂般的痛苦中抬头,竭力抬起沉重模糊的晦暗眼眸,看住那被钉在血树上的黑色人影,他一寸寸的收紧手指,指尖在泥土之上抓出深深的指痕,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向前匍匐。
宁宵与拢在袖中的手慢慢收紧。眼中笑意大盛,他看着眼前攀爬在地的李良歧,似乎隐隐体验到了那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颤栗。
根据‘窥’的探报。虽不知李良歧来自何处,但种种事迹表明他是一个相当骄傲自负,不理会世俗,乃至一身叛骨的人,他的有那么丁点和自己相像让宁宵与在意不已。而如今这个听上去那般不可一世的人像一条虫似的在地上苟延残喘的攀爬。
拿着长矛的民众看着地上的满身殷红,插满长箭的李良歧,只是顿了一下,而后那尖利的矛头便如急雨骤落。
很快矛头之下那个被箭射成刺猬一般的人便不动了。
站在林子边缘的白葭‘噗通’一下跪倒在地,胸腹之间难以忍受的翻涌让她干呕起来,她双手交错死死捂住嘴巴,像窒息般低下头大口大口的竭力喘息,脸颊上挂着豆大的冷汗,硕大沉重的泪水从眼眶中一滴滴的接连不断的掉落在地上,溅晕开深褐色的水渍。
那一个金光中的光华万丈,展弓射箭的洁白身影,那一个衣衫褴褛,浑身染血匍匐在地拖出一条血痕的人影,还有那一个钉在树干上,纹丝不动如同蝴蝶标本一样的黑色身影,以及,那一个被贯穿了胸口,鲜血糊了半张脸的孟楚衍,所有人都在白葭的眼前一一浮闪而过。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是这样?
守卫渐渐收起长矛。只见矛头之下那一身白衣早已被染成朱红,那遍布破碎的衣服口子中血肉模糊,几乎被捣刺成肉浆,已全然不成肌肤。
离得近的民众仅看得一眼,便忍不住弯腰剧烈呕吐起来。
尚乌顾不得去看李良歧,目光自始至终不离那一个金光之中的白衣女子,身体不住的颤栗。
琼盏那一头长及腰际的黑发如同上一代兰雾圣女般以一只幽蓝兰花玉簪松松绾起。尚乌浑浊的瞳孔猛然一缩,霎时间纷繁变幻,喉间发出一串细微而古怪的咕咕声。
不会错的!那支幽蓝兰花点缀的玉簪便是当年兰雾圣女戴的那一只,便是他少年时忐忑不安下送出的那一只。他自兰雾逝去之后怎么也找不见,原来居然是给了琼盏?
那一阵厮杀般的纷乱结束了,破碎的白台周围是横七竖八的尸首,鲜血四溅。这个和平安详的客尔伽在一日之间变成了一个屠戮的地狱。
琼盏垂眼看着底下人群中一动不动的李良歧,放下了拉弓展箭的双手。力气一松,她的双手乃至双臂都在不可遏制的痉挛发颤。
她褪去身上的箭筒和金色弓,那传说中的射日弓箭就像废弃物一般被她随意扔在了苔丝浆泥中。
她低头看向自己展平青白的手掌须臾,收拢掌心,朝着脏路的尽头,一步步踏下台阶。
对了,还有撷兰簪——上任圣女的信物,开启供台之上那只锁着射日弓箭神龛的钥匙。
就在脏路尽头,她反手从发间抽出那只簪子,随即一头青丝在身后轻漾开,她顿了一下,忽的手指一松。
“叮——”的一声,那一只簪子发出脆响,在台阶上跳了一下,落入另一阶的青苔浆汁中。
琼盏刚踏上破碎的石台,尚乌便黑袍带风的迎面而来,面上满赘耸拉的脸皮随着身体颤巍巍的摆动不住颠簸,他没有看琼盏,眼中也没有任何人,而是极为专注慌张的朝着脏路而去。
杨果拧着眉毛,眼中神情复杂难辨的看着琼盏旁若无人,仿若脚下踩着云雾一般,身子轻尧的走在白台之上。
这一个方才在她眼前被骤然而落的惊雷击中,明明已经灰飞烟灭的人,此刻居然又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这让人匪夷所思之间简直心生无边恐惧。
宁宵与有些不解的看着白台上的琼盏,只见她悠悠漫步至那只剩一截的白柱旁,垂眼看向地上的图腾。
琼盏看着这斑驳焦黑,布满裂纹缝隙的白台,抬手摸了摸断柱。她扬起脸,就像高台天阶上的每一次虔诚祷告一样,清朗甚至庄重的忏悔。“我有污圣女名讳,在此接受天审,以洗涤我的污秽和罪业。”
“请开始吧。”她说着,垂落眼眸,背挨着那断柱屈膝而跪。
杨果失神的盯着琼盏毫无动摇的神情,忽然心中涌现出一股强烈的愤恨。她一把夺过身后守卫手中的火把,咬着牙,瞪向断柱旁的琼盏。
就是眼前这样的一个人夺走了她的梦想。授封圣女那一日是这样,如今马上要赴死也是这样,一脸浑不在意的坦荡和无谓。多么可笑,居然是这样一个什么也不会争取的人,实现了她那个自小执着和憧憬的梦想。
杨果拿着火把,心中那股怨恨幽幽蹿动让她仿若走在炙灼的道路之上,一双细长,明暗闪动的眼眸中掺杂着懊悔却也有迷惘,她走到琼盏一步身前站定。
“我幼时见到高台上兰雾圣女,惊为天人,自那一刻起成为克什族的圣女便是我的愿望,即使圣女的遴选九死一生。可……谁知千等万盼的遴选那一日,兄长却把我反锁在房内。等到我想尽办法出来时,你已在高台之上授封。”
琼盏抬眼,面前的杨果固执的仰着脸,垂落视线居高临下的俯视她,她的嘴唇很薄,从那双薄嘴唇里吐出的声音刚好够她听见,带着沙沙哑的颤颤摩挲声。
“不同于兰雾圣女远离民众,神秘而遥不可及,这些年你对于民众的私底下的体恤和关怀我都知道,本来你做这客尔伽的圣女,我确实是十分服气的。可是你……”
那一刻,杨果眼神如刀,刻毒而绝烈如火,她屏住了呼吸,嘴里发出咯吱的声响,几乎要咬断牙根一般。
“……你不配。”那三个字低哑而克制。
随着她抬举的手忽的一扬,把那火把扔向那一个已然破碎的图腾中。‘轰’的一声,火焰像一只挣扎的巨兽熊熊燃烧蹿起,一个抽搐下顷刻变为一朵巨大的花朵冉冉升起。
烟气和热气扑面而来,杨果一动不动的仰头看着断柱前的琼盏,看着那一双清亮分明的眼睛隐没在火焰里,也许是被烟气熏到了眼睛,她背对着所有人无声的泪流满面。
“所以,就是死,你也必须要死在我手里。”杨果唇瓣微动,无声的说给自己听。
从林子边缘到白台的那一条路是如此的长,白葭跌跌撞撞的一路狂奔过去,极力的张大嘴巴拼命叫喊,可是任凭她如何张大嘴巴,喉咙间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被白台下的守卫用长矛架住,挣扎中白台之上燃起一团盛大的火焰。在吞没琼盏的脸颊时,白葭疯狂扭动身体,居然挣脱了那织网一般的长矛。
“啪”的一下重重趴倒在地,一向怕痛的白葭忘了感知痛。透过眼前土尘,她看到火光中那一个纤瘦的影子如同一朵枯萎的花,而身前近处,是悲伤插满长箭的李良歧。
那一刻,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尚乌手中紧紧握着那一只撷兰发簪,浑身因为无法克制的激动而颤栗,他皱纹之中那一双浑浊的眼睛,在看到白台上那蹿起的大火时,闪过一丝疯狂的笑意。
白葭的哭声在大火和这寂静中突兀而古怪。
“又是你,你到底是什么人?”尚乌目光如刀,蹙眉警觉的盯住白葭,“来人,抓住她,她一定和这群异族人是一伙的。”
白葭闻声,从泪水中一下抬起眼睛,她死死攥紧了手中的龙骨,从地上慢慢爬起。
就在长矛慢慢靠近的时候,四下里不知何处骤然刮起一阵飓风。那一道风猛烈而迷人眼,拂得断柱之上的火焰忽闪忽灭,影影倬倬。
等到那古怪的飓风散去,白葭连同地上的李良歧的尸体一并消失在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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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小截石柱在熊熊火焰之中燃烧得变成了隐约的黑红色,因为剧烈的高温燃烧,柱顶上冒出袅袅烟气来,贴在石柱之上的那个单薄隐约的人影完全被吞噬在火焰中,似感受不到痛苦难受一般,燃火之中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声响。
那一个不久前尚在高台之上受人顶礼膜拜,光华一身的白袍圣女,不过数个时辰,居然便化为了这罪业之火。
这世事残酷而难料。贫富一时,荣辱一刻,苦乐一瞬。顷刻生,转瞬死。
木清瑶愣愣的站在远处,遥遥看着白台火光里那一个委顿隐约的一团小小黑影,眼眶炙热灼烫,一颗颗泪水从眼中滚落重重的打在脸颊上。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她不是已经把玲珑眼放入茶水里了么,只要琼盏喝了应该就能辟火才对。
她没有了灵核便没有了灵力。而片刻前她强制聚集调动体内那残余的丁点灵力,使得自己能够把玲珑眼悄然放入杯盏中,也正是因为如此的强制透力消耗,她才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眼瞳的色泽。
原以为这是万无一失的后招,可怎么就不灵了呢……怎么就不灵了呢?
汹涌而落的迷蒙热泪里,她不禁忽然想起自己在用望血草救活了那个十一岁的女孩后,曾和那个小女孩说过的话。
“我不喜人类。但若按照世情,一定要选择男或女一方互为伴侣,一起度过此生的话,我更偏向异性。”木清瑶坐在高台大殿廊柱旁的高高的阶梯上,向后撑双臂半仰着,晃荡着双脚,瞧着还是个沉默不言的小女孩的琼盏。
“你最好祈愿我永远遇不到这样的异性,这样,我就会永远和你一起。”她对站在下面微微仰头看着自己的琼盏眨了眨眼睛,露齿一笑,“我们非情非爱,像自己对着自己,最为自在。”
“不用了,我生来就是一人,独自死去便好。如若有了小瑶你的陪伴,我可能会舍不得死。那样多痛苦,还不如一开始便不要得好。”
那个女孩脸上依旧带着遴选试炼里未退的淤青浓紫伤痕,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犹如深潭碧波,异常清醒透彻的看着木清瑶,没有惧怕也没有犹豫,断然拒绝。
见木清瑶似乎没有反应,她微微摇头,用清凌凌的声音又补充了一句,“我谁也不要。”
木清瑶第一次见到有人那么果断坚决的直接拒绝,而且还是个如此年幼的女孩。她忍不住托着下巴微微笑了。
她是地祇,会从现世的人类中挑选出一人守护直至死亡,但由于琼盏的拒绝,她一直都没有和她连结羁绊。
只有双方缔结羁绊后,地祇离开家主,那么该人才会一生不幸。
木清瑶一再的怀疑,琼盏会如此不幸,是不是因为她们早在相遇那一日便由于命运的交集而缔结了一种看不见的羁绊。
她从未也再没有机会告诉琼盏,她们最初的相遇并不是在这高台大殿授封圣女的那日,而是更早,早在她踉跄学步,咿呀学语的时候,便已见过她。
“对不起,对不起,是我……是我选择了孟大哥,离弃了你。”木清瑶十指紧抠住自己的脸颊,湛碧的眼里是抽丝剥茧般的悲痛,无妄海的风带着血腥气轻抚缭绕上她泛白的发梢。
“可……即便选择了你,这命运最后的结局就真的会改变了么……”她把脸深深埋进掌心,用变了调的声音,喃喃自问。
就在木清瑶颓然自问的时候,白台上有一个蓝色的身影走到了火焰残灭的断柱旁蹲了下来。
宁宵与看着那一堆焦黑如炭的骨骼,伸手从袖间摸出一颗透明珠子,只见一团白光从焦黑中悠悠剥离而出被吸入其中,那一颗珠子瞬间变成了纯白之色。
“怎么,少了一缕魂魄?”宁宵与看着珠子里那纯白柔和的光团,伸手去拨了拨那堆焦黑的骨头,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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