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同室离（五）
方下过了一场雪，深夜里寒气冷飕飕地四处转悠，寻找每个暖和屋子，无孔不入地钻进去破坏平和气氛。
这小竹屋里便是四处漏风，顶上还破了个洞，月光悠悠打进来，混着窗外透进来的，亮了半个屋子。另半个屋子的照明用烛光顶上，这下就彻底亮堂起来了。
就这么个破地方，是寒气都懒得较劲的，随便一吹，就和外面无甚区别了，实在是寒碜得让人嫌弃。而屋子里那个正埋头摆弄笔墨纸砚的，就颇有这种感觉。
“我说，你就不能补补那个洞？不怕冷是一回事，这场面样子又是另一回事了。”他一边磨墨，一边嘴上不停，啰啰嗦嗦道。
这人大约二十多岁年纪，生了一双艳艳的桃花眼，脸型很显得年轻，鼻挺唇薄，是个讨人喜欢的面相。但是若抛却他那张脸，往他那身绛紫色绣了一堆奇怪花纹的衣服上看，或许对此人就没那么多好感了。
因为屋里只有一把椅子，所以这竹屋的主人现在就只能屈尊坐在自己的床上。他看起来比那紫衣青年年长了不少，虽然也是一张流云般文雅隽秀面容，但脸色寡白，身材瘦削，几乎撑不起他那一身肃白衣服，屋外寒风灌进来，让人很怀疑他会被风直接捎到天外去。
看到对方还嫌弃起来，他冷哼道：“再多说一句就给我滚。”
“兄弟，几天不见脾气见长怎么地？”紫衣青年丝毫不受威胁，仍然开着嗓子大咧咧说话。
“如果有人丑时闯到你屋子里来，搅你清梦，你能高兴得起来？”屋主人不客气道。
紫衣青年被人指责，仍然没有愧疚之意。
“老朋友好久不见，你不高兴高兴嘛？”
白衣青年冷道：“你不过是被赶出来，正看到我这个地方，才进来打扰我的。居然还有脸说好友？”
这下被人揭了个彻底。
紫衣青年用左手摸摸鼻子，还想说什么，但注意力大半在写信上，一时没想到如何还口。
白衣青年看着他，又道：“深夜写信，是很紧急的事情？”
“慕老三的事儿——他托我查个东西，还说如果给他回信，就挑晚上的时间。这不刚才没顾得上，现在给他发也差不多。”
当然他不知道这实际上差了很多。
“他回南域去了？”
紫衣青年嘿然道：“对，终于决定回去了。算起来也这也折腾了有一两年了？他那点儿事儿我们虽然都知道些，但详细的，他怎么都不说。成，以后等他事成了咱们再问不迟。”
他说着说着，脸上的笑意忽然削减了些，手上毛笔一停，转而道：“但是，这世上的事情吧，也都不好说。”
白衣青年默默琢磨他的意思，终于也没听出来他究竟意指什么。紫衣青年用他那手惨绝人寰的书法写完了整封信件，随意一叠，便掏出传送符来，法力一激，随着传送符在半空中燃尽，那叠信也随之消失在了他手上。
“丑时。那小子还应当在睡觉，算是给他个惊吓吧。”紫衣青年自言自语嘀咕道。
第二天蓝瑄起来时，直接就可以吃午饭了。慕扶风和她面对面坐着，沉默地给她夹菜，不发一语。蓝瑄看了看他：“怎么了？”
慕扶风语气平静：“没怎么。”说着又给她夹了一筷子。
夹菜以前也是有的，但是似乎今天夹得格外多。不，这都不重要，关键是，慕小公子今天还没有对她笑一次！
这句话打脑海里冒出来，蓝瑄顿觉牙疼，慕扶风不笑又怎么了？自己整天关心这些做什么？
不过真的看慕扶风安安静静地坐那里吃饭，不主动说话也不冲她露出那温温和和的笑容，这饭好像就真的缺了点滋味似的？
蓝瑄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随便扒饭，一会儿就觉得饱了。
她推开饭碗，背靠在椅子上，眯着眼道：“吃完饭，去那离夫人生前住的院落瞧瞧吧。”
慕扶风也不回她这句话，问道：“吃饱了？”
蓝瑄奇怪道：“慕扶风，你今天真的不对劲。”
慕扶风默默看她，眼神晦暗不明。眼前姑娘仍然是那张娃娃脸，眉眼和那时候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灵力滋养，抛却气势，她本来面容也不显得老气，初初看仍然有些少女印记。
但毕竟和当年不同了。
她黑衣束冠，气势凌厉，在旁人看来，或许她动动手指就意味着要杀人。她是执掌蓝家的蓝家主，是偌大蓝家，几大附城最重要的倚靠。
这不仅是她的权力，也是她的责任。
高处不胜寒。
慕扶风感觉很难再想下去。
他放下筷子，冲蓝瑄笑了笑：“阿瑄这样关心我，真让人感动。”
蓝瑄：“……”
这人变脸如此之快，令人大开眼界。
两人吃完饭，便以欣赏园林为名，在离家散起步来，然而真实目的却是舒苑所住的后院。自舒苑死后，这院子便没有人再住，离樾的夫人近来似乎也忙，并不操心搬到这里来住的事情。所以蓝瑄慕扶风踏进院落的时候，这里基本上是接近无人打理的状态。
“这么糟糕？”蓝瑄看了看半荒废的院落，道，“就算舒苑死了，这院落也是离府重要地方，怎么连个人都没有？”
正好这时候院子里进来一个褐衣的下人，手拿扫把，似乎是来打扫的。看到两人，想也便知是不凡人物，下意识的就要后退两步。
慕扶风亮出招牌笑容，友好地拦住那人，一番交谈下来，便明白了几分。原来舒苑死后，离樾大发雷霆，以照顾夫人不周为名，把舒苑这整个院落的下人侍卫都打发出了府。所以舒苑一死，这院落里伺候的也基本上都走得干净了。所以这地方也只是管事安排其他院落的每日定时来打扫一番，不落灰也就是了。
蓝瑄听了他的意思，随口道：“你们离樾宗主还是个孝顺的。”
“这，小的不敢说，宗主和去世的夫人，关系并没有十分亲近。”那人低声回话。
蓝瑄和慕扶风交换了一个眼神，慕扶风又亲切地冲那人一笑：“嗯，劳烦了。”
褐衣小厮被慕扶风打发去扫地了，并被嘱咐不要说出此事。蓝瑄与慕扶风则转进了舒苑的房间，左右上下打量起来。
屋子里是整整齐齐的家居摆设，华贵稍少，却颇有清新雅致的意味，看得出这屋子前主人舒苑的不俗品味。蓝瑄的目光没有在那些装饰上多做停留，而是转身走向了与之相连的书房。
书案上笔墨纸砚均摆放齐全，蓝瑄拿起砚台看了看，墨块上刻了年份，是今年的新墨，但已经用去了一多半。她的目光随之移向了书案旁的木箱，却看到慕扶风已经走到了木箱近前。
这木箱应当装盛了舒苑生前的写下的笔墨。
“阿瑄，木箱被其他人动过。”慕扶风俯身看了看木箱，开口道。
蓝瑄听到这话，神色微动：“怎么被动过？”
慕扶风道：“这木箱的锁上有人直接用灵力破坏的痕迹。”
他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木箱。里面竟然是空空如也。
蓝瑄也看了看那木箱：“舒苑死后，有人来过……偷走了舒苑生前写下的东西？”
但问题是，舒苑这些东西，有什么好偷的？
似乎是看出了蓝瑄疑惑，慕扶风道：“或许，不是偷，而是拿去销毁了。”
蓝瑄：“你的意思是……”
“一个忧郁而死的夫人，每日挥洒笔墨，是想寄情，发泄些什么？”
“你说，是有人觉得，舒苑痛苦郁结的缘由，是不能给其他人知道的。”蓝瑄明白了他的意思，“哪怕是舒苑无心写下的东西，都有可能暴露她当时的心情，从而被人猜到原委。如此一来，这些东西就必须销毁。”
慕扶风点点头，合上了木箱盖子。
两人又在屋子里翻看片刻，这屋子或许已经被人处理得干净，再看也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了，只能从屋子里出去，准备打道回府。
院子里那个扫地的侍从已经离开了，他可能是只负责院内地面的清扫，别的就不去在乎。舒苑这院子并不小，植株更是繁盛，哪怕是院中角落，都栽种了不少花草，原本应该是个极美的所在。然而现在正值冬季，这些花草又无人打理，枯枝四生，光秃秃暴露出萧条之感。
蓝瑄盯着那花草看了看，不知怎么觉得有些奇怪。
突然，她注意到在院中角落挨近土壤的地方，生出了几条浅红色的细蔓，正攀着褐色枝干在风里微微摇动。
蓝瑄只觉得心中一动，飞快地走上前去，挨着墙角地方释出了灵力。一株深绿色藤蔓便从土里扎进去，向深处挪移而去，不多时刻，蓝瑄就觉得那藤蔓在土里似乎触及了什么物事，便让它卷了那东西，运送上来。
慕扶风在旁静静看着蓝瑄一连串动作，终于等到那藤蔓把东西从土中带了上来。藤蔓一打开，便是扑面而来一股腐烂的臭气，逼得蓝瑄差点倒退一步。
“果然有尸体。”蓝瑄用手帕捂着鼻子，上前查看那藤蔓里的东西。
实在不是她娇气，这尸体不知道在土里埋了多久，大概是埋藏尸体的人十分小心，足足埋了半丈多的深度，所以那腐败味道才没有透到地面上来。但是这一拿出来，腐败多时的臭气便彻底显现，呛得蓝瑄禁不住有些发昏。
慕扶风也镇定凑上前来，一边打量尸体，一边问道：“阿瑄怎么知道这里有东西？”
蓝瑄指了指旁边浅红半透明的小蔓，道：“这东西是靠着腐烂东西生存的，最好生在动物和人的尸体附近。宗主夫人的院落，还是靠墙角落的所在……长出了这玩意儿。”
不由她不试探一番，果然有了收获。
慕扶风蹲下身细细打量那具尸身。已经腐败得不成样子，脸庞身材已经难以认清，只能凭大小看出是个女子来。还好身上衣服还没有腐烂得彻底，虽然花纹样式十分模糊，但仍然能看出是侍女服饰。
“三个月前失踪的侍女。”蓝瑄道。
藤蔓放下这具尸身，又再次下地，翻找起来。蓝瑄原本以为这里还会有，但几经翻找，却是没有再找到其他。
也是，这样一个夫人院落，也容不下再多的尸身了。
舒苑手下那些失踪的侍女，果真是死了。但令人奇怪的是，其中一人的尸体居然就埋在舒苑的院子里……
慕扶风忽然指向尸体上半身的一处，轻声道：“阿瑄，你看这里。”
他伸手挑开尸身衣服，那块衣服上破了一块，原本在整体腐坏的尸体上，这块黑迹并不显眼。但慕扶风这样挑开衣服，便能看到在腐烂骨肉之间，嵌着一块黑乎乎的空荡！慕扶风用手捻了捻周围的黑灰，终于确定了。
“是碳灰。”
慕扶风指出来后，蓝瑄也看得清楚，她倒抽了一口气：“是雷电之伤？”
雷电之术击杀他人，功法高深者，击中之处能直接将肉身化为碳灰。这侍女身上的伤口，分明也是被化作焦炭，即使几个月过去，也能明显看出这其中痕迹。
驭兽宗之内修炼的具是驭兽功法，能将雷电之术修炼精深的只有一人，便是来自以驭雷之术著称的舒家之女舒苑。
三个月前陆续失踪的侍女，莫非，都是死在舒苑的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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