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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皆沉船,破釜甑


“除了几位夫人,便是当日在职的宫女侍人,范围也不大,怎么就一点眉目也没有?”妘姬十分气馁,偶人之事她一心想查,可一则身旁可用之人太少,二则宫女内侍频繁流动,根本无法一个个摸清底细。

        丽奴心中也格外不安,“公主,往后奴一定会小心再小心。”

        妘姬气愤地挥开绞在一起的袖子,“这已不是咱们小心不小心的事情了,先是那个来路不明的木偶,接着又是扶苏在回来的路上遇到埋伏的刺客,你说这两件事,是否有关系?”

        丽奴不敢妄言,“这……”

        齐王宫内何尝不是乌烟瘴气,妘姬自幼耳濡目染,虽妇人心计未能学到几分,但王室争斗她是再清楚不过的,她思索着在窗前来回走了两趟,自言自语,“必定有关联。”

        “此事非同小可,公主慎言!”

        “秦王年富力强,外人谁会逮个娃娃下手?那些刺客能清楚掌握太子的行踪,一定和宫里的人脱不了干系。”齐国公主尽管粗枝大叶,却并不傻,“丽奴,我猜有两种可能,一是朝中的外臣不满扶苏做太子,致使国中楚人势大,二是宫中的夫人,觉得扶苏……挡了自家孩儿的路!”

        丽奴越听越害怕,“公主,可万不敢再胡说了!”

        妘姬听话得不再说了,她意识到自己的猜测并不准确,就算是宫中的夫人,也须有能力联络朝中的外臣才行,否则一个困在宫里的女人又能做些什么呢?

        她想到了一个人,但很快就把这想法打消了。

        怎么能怀疑自己最好的朋友呢?箳姐姐那样温柔善良,对长公子也一向视如几出,对苑中的花鸟鱼虫都心存怜爱,岂会沾染这等龌龊不堪之事。

        想到这里,她又忍不住替箳姐姐担心起来,她都能想到的事情,秦王必定早就想到了。

        “阿姆哎!”

        妘姬想事情想得专注,臭儿子在窗外一声怪叫,差点把她魂都吓飞了,她摸摸胸腔里吓得乱蹦的心,“要死啦!”

        丽奴来到窗前,探头向外望去,正见小公子骑在窗外那棵桃树上,“哎哟,老天爷,公子怎么爬到树上去了!”

        妘姬扯开跟前匆忙就要往外去的人,“看我今天不揍死他!”

        “夫人!夫人!”

        丽奴没能叫住气冲冲的主人,忙也跟着快步走了出去。

        宫人围在树下,个个一脸慌张,都仰头战兢兢地望着树上的小公子,生怕那桃枝不够结实,给他一脚踩折了。

        “嬴高,你给我下来!”

        公子高望见母亲,非但没听话下来,还抱着桃树狠命地摇晃起来,树枝上摇落的花朵,顿时淋了树下人一头一脸。

        “呸呸呸!”妘姬吐掉落进嘴里的桃花和露水,气愤地将袖子一卷,叫开面前的宫人,作势就要上去将小崽子捉下来。

        丽奴望见母子一般孩子气,只觉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急急上前将人拦住,“秦君夫人,哪好这般?”

        妘姬狼狈地扒拉掉脸上的花朵,怒指着树上的小崽子,“等我上去,你死定了!”

        公子高一脸委屈,“阿姆,我没使坏。”

        “没使坏你摇树干甚?开得好好的花,全给你摇掉了!”

        小崽子理直气壮,“将闾说的,把花全薅完了,它会开得更好。”

        “胡说八道!将闾比你还小,他知道什么?”

        “六英宫就是这么干的,将闾阿姆的迎春花就是薅秃噜皮以后又开出来的!”

        “编,你再编!”妘姬恼怒地命令跟前的侍人,“你们把他给我捉下来,今天我不打他二十板子,我就不是齐国公主!”

        小崽子一听要挨打,表情登时一虎,“女人,你不讲道理!”

        话音未落,听命爬上来的内侍已抓住了他的脚脖子。

        正收拾小崽子,忽有宫人前来通传,说高太后召见。

        妘姬丢开哇哇大哭的儿子,“什么?召见我!只有我吗?”

        内侍微微一笑,照实说,“还有其他几位夫人。”

        妘姬松了一口气,要是老太婆单独召见她,她才不敢去,“好了,我稍后便过去。”

        她遣退侍人,连忙回去理理头发,又补了补妆,出门时,臭儿子还在哭。

        当娘的不心疼,丽奴倒听得不忍心,“夫人,兴许公子真是一片好心呢。”

        “我信他才怪,谎话都编不囫囵,箳姐姐最爱迎春,又是惜花之人,平日宫中花草都是自己打理,宫人岂敢乱动,更不必说薅……薅秃噜皮了!”妘姬想起臭儿子的新词,颇有些忍俊不禁,文章读不成,邪门歪道他会得很。

        老太后畏寒,已进了三月门,华阳宫内室之中还烧着火,秦栘跪坐在老太后身旁,刺客一事,老太后比秦王还重视,不单频频责让几位叔公,连宫中负责戍卫的职官也不时要挨上一顿骂。

        “好端端去什么雍城,赵姬那个女人,她就是自作自受,你还去探望她!”

        秦栘给炉中添了火,聪明得没有吭声,说好话,曾祖母必定生气,说坏话,他一个晚辈,更没这等道理。

        “我听昌平说,刺客之中还有吕不韦和嫪毐的舍人?”

        他宽慰长辈,“此事有君父和叔公处置,况扶苏也平安回来了,曾祖母莫再为此劳心生气。”

        老太后不满地哼了一声,“你君父是个糊涂蛋,原以为你叔公当了秦相会有些长进,做事也拖泥带水没有章法,我已交代芈平,严查城中吕不韦和嫪毐的旧人,死了还阴魂不散。”

        秦栘觉得此举有些过了,一来,文信侯与长信侯门客众多,二人失势后,门人四散并不好查,二来,门客不等于死士忠仆,谁会为了已经失势的旧主做这等豁出性命的事情,三来,二人已去,再揪着门人不放,未免显得秦君心胸狭窄。

        但这些话,他不会当着老人家的面讲,说来说去,都是长辈关怀牵挂。

        “有曾祖母在,扶苏什么也不怕。”

        “来,到我跟前来。”

        秦栘依言起身,走到老人家面前,面对面望着对方的眼睛,这双眼将秦宫看了四十余年,从昭襄王,到孝文王,到庄襄王子楚,到现在的秦王嬴政,此刻她正目光殷切地在他身上望着秦国的未来。

        曾祖母也好,秦王也罢,秦栘总是畏惧这样的时刻,因为秦国到底有没有未来,他根本不知道。

        是亡秦者胡,是沙丘之变,是万里长城,还是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也常常问自己,上苍送他到这里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他既不会造纸,也不懂火/药的配方,弄不出钢筋混凝土,也分不清石灰和水泥,甚至让他现在就去杀了项羽刘邦,他也没有这等魄力。

        他还是一个局外人,历史的局外人。

        老太后温热的手捧着他的脸,“在章台宫也没有多少日子,好像瘦了些。”

        “没瘦,扶苏长个儿了。”

        “上回见你稻米吃得香甜,我已去信到楚国,叫他们再送一批过来,旁的没有,这个不缺。”老人家说着又从手边的小几上拣了一个窝窝,“再吃一个,这个枣子馅儿,方才没吃着呢。”

        秦栘接过来,咬牙又吃了一个,窝窝甜腻的枣香,室中憋闷的炭火,还有老人身上的暮气,都是不讨人喜欢的,但偏偏又是这些莫名汇成一种厚重的温情,一条不能挣脱的锁链,一座走不出去的迷宫,压在他心上,扼在他颈上,拦在他面前,逼着他承认,他已同这里的一切血肉相连。

        “高太后,几位夫人都已在前殿等候多时了。”宫人上前悄声提醒。

        老太后眉头一皱,“怎么着,还不耐烦了?等着!”

        “几位夫人来了?”秦栘稍稍有些惊讶,高太后上了年纪,已不大管孙媳们的事情,秦王的夫人也不爱见这位严厉的长辈。

        “哦,也没旁人,我叫箳夫人,妘夫人,还有姒夫人过来坐坐。”华阳太后面色稍敛,她沉吟一瞬,神情又变得严肃起来,“秦王的子嗣不只你一人,将来还会有更多,但秦国的太子只有你一个,有些人认不清现实,难免不甘心,我得叫她们知道知道,这咸阳宫可不是她们作妖的地方。”

        秦栘心里苦笑,这件事怕真是将曾祖母吓着了,他是觉得大可不必,但长辈一片心,由不得他不领。

        老太后拍拍他的手背,“你去吧,我也去前头同她们说说话,免得等久了,又该埋怨老太婆架子大。”

        “那曾祖母,扶苏先去了。”

        “去吧。”

        秦栘起身拜退,他得尽早同叔公见一面,为了找一个身份不明的刺客,大海捞针去搜文信侯与长信侯的旧人,这是得不偿失的事情。

        出了华阳宫,他交到随行的侍人,“你去一趟官署,告诉御史,说我下午晚些时候,想去启叔公那里,问问平叔公,他今日可有闲暇同我过去。”

        “是,少君,奴这就去。”

        华阳宫外头几个少年已等得不耐烦,王离先跳起来抗议,“说一小会儿,待了快一个时辰!”

        景卬也抱怨,又不敢大声说,只能在旁小声嘀咕,“跟个老人家有什么好聊的。”

        桓睢大步走上来,“方才见又有几位夫人进去,原以为你还要再留一会儿。”

        蒙毅拍掉身上的草屑,言简意赅,“走吧。”

        秦栘脑瓜子疼,他想起来了,昨天好像约定了,今日要去郊外跑马。

        风里余寒犹在,岭上春光正好,一草一木俱是人间宝藏。

        秦栘牵过蒙毅给他挑的那匹小马,对马儿简陋的配置深表怀疑。

        景卬骑在马上已溜了一圈,跑回来不停催,“还走不走了,前面山谷风景可好了。”

        王离调转马头,“我看见野兔了,早知道带着弓箭来!”

        秦栘攀着马背,还在琢磨没有马镫的马该怎么骑。

        四个少年见他磨蹭许久也没上马,景卬开口催促,“扶苏,快点儿啊,你不是说你会骑马,骑术还好得很吗?”

        秦栘想说,他讲这句话的时候,才刚来这里不久,还不知道秦国的马是没有马具的。既没有鞍,也没有镫,马背上只有一层软垫,垫子用皮带固定在马腹上。

        他在八双眼睛的注视下,扒着那匹耐心而温顺的小马,无比艰难地爬上马背,颤抖着坐直了身子。

        王离狐疑地瞧着他,“你确定你可以?”

        秦栘僵着身子勉强坐稳了,有一种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感觉,他非常肯定,他不可以。

        景卬等得不耐烦,仰起鞭子替他夹了一鞭,“磨叽什么呢,赶紧的吧。”

        马儿一声长嘶,奋蹄而去。

        四个人目瞪口呆地望着秦国公子以一个狼狈至极的姿势夸张地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少君!”

        骏马迈着轻快缓慢的步伐,秦栘生无可恋地趴在桓睢后背上,摔岔气儿了都。

        景卬挨了骂,特别委屈,“不会骑便不会骑,为何还说会呢,要是摔出个好歹,那可如何是好?”

        秦栘在想,改良马具的可能性,这个问题他其实已经想了很久,秦国眼下正处在东出函谷,兼并六国的关键时期,军事上,尤其是步战与车战上已经相当成熟,骑兵虽然也有,但主要是斥候与信令兵。

        越是成熟的制度,改变起来也就越困难,如果真的在这个时候出现马具这种东西,若秦国不能有效利用,及时进行军事改革,反而让六国,甚至北方的匈奴抢占先机,那历史恐怕就更不知道会往何处去了。

        六国或还不足为虑,真正让他担心的是匈奴,这些年中原混乱,各国无暇北顾,正是匈奴部落壮大的关键时期。

        桓睢挽着缰绳,听背上的人半晌不出声,有点担心地问道,“是不是哪里摔疼了?要不我们回去找大夫瞧瞧?”

        “没事,我以为骑马很容易的。”

        “不难,回头我跟蒙二哥专门教你。”

        王离笑得前俯后仰,“就是,有什么丢人的,又没笑话你,至于吗?”

        臭小子,明明笑得这么大声,秦栘坐在桓睢的马背上抬眼望去,忽见山石间有两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正远远跟着一头野鹿。

        他好奇地问道,“那两个小孩是要捉那头鹿吗?”

        几个少年听了顿时哈哈大笑,景卬先说,“你怎么一天天好像什么都懂,一天天又光问这种蠢问题。”

        秦栘虚心求教,“不捉鹿,那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王离应声说道,“这还看不出来啊,找盐哪,他两个手上连把兵器都没有,猎什么鹿嘛。”

        “盐?”

        蒙毅只当公子长在深宫,民间许多事情不大知道,“咱们带少君过去看看吧。”

        于是,三人先后策马向两个少年所在的地方行去。

        走近了些,秦栘发现二人年纪相仿,一个黑黑瘦瘦,另一个长得结实一点。

        两个少年瞧见他们过来也不吃惊,秦栘那匹没人骑的小马吃完了草,又打着响鼻舔了舔旁边的一块石头。

        黑瘦的少年望见连忙招呼同伴,“涉间,这儿也有!”

        同伴闻听,果然转回此处,拿竹篾在马儿方才舔过的那块岩石上刮了又刮。

        秦栘记得王离说,二人是在找盐,他不能想象,需要这样才能吃到盐吗?

        王离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指指吃草的马,“哪里有盐,马知道,鹿也知道,通常跟着它们就能找到。”

        秦栘叫住两个少年,“你们家里的盐不够吃吗?”

        两少年面面相觑,黑黑瘦瘦的那个开口道,“家里并不怎么吃,涉间的阿姆病了,大夫说要吃盐,我才同他出来找。”

        “市面上的盐十分昂贵?”

        少年摇头表示不知,“家里从来不买,应是比粮贵。”

        秦栘觉得对方口中的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他叫涉间,你又叫什么?”

        少年有点不好意思,支支吾吾半晌不答。

        涉间取了盐,走到好友身旁,“他叫苏角,我们就住在附近的百家村。”

        涉间,苏角……秦栘心头一震,是了,难怪他觉得耳熟,“项羽乃悉引兵渡河,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是“破釜沉舟”,是那场巨鹿之战。

        王离被俘,苏角战死,涉间不降楚,遂引将士数十人,焚烧大寨,葬身火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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