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大爱
不知如何从西院出来，脑中仍是一片混沌不清，太多的纠葛带着她难以承受的沉重，席卷而来。殿外寒风扑面，一阵凛冽，思绪开阔许多。洛寂不自觉伸出双臂环住了自己单薄的身躯，想在漫天的寒冷中寻找一丝温暖。天幕下仍是一片沉沉的暗色，下了一夜的初雪已经积得颇深，满身戎装的侍卫踏着整齐的步伐巡逻守卫，皮靴踏在雪上，发出厚重而冷洌的声音。
曙色中的皇城被一种近乎肃杀的氛围浸染着，似是全力防备着那不知何时突至的战争。
她一人站在茫茫大雪中，天地一片灰白的苍茫，身边手持兵刃的士兵穿行而过，那剑尖森寒的光芒映照了皑皑白雪，散发着嗜血而残酷的光晕，仿佛一张随时等待杀戮洗礼的大口，锋利而森冷。
许是一夜奔波宣泄了太多情绪，那晃目的白光刺得洛寂一阵目眩，本能抬手挡在眼前。
“洛小姐留步！”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匆忙的呼喊声。
诧然回头，飘雪间徒步而来的却是李渊身边的那个管事太监，双手因为寒冷畏缩地交叉缩在衣袖里，浑身被雪水浸得湿透，土黄色的管事服略显轻薄，衬着他冻的发紫的唇，仿佛已经追逐了自己许久。
“皇上有旨，天降大雪，行路艰难，特命奴才相送！”他尖细的声音带了一丝不苟的语调，尖尖地直锥进她的心里，在大雪中听来更是寒冷，“至于齐王殿下，皇上已经派遣宫里所有的御医前往王府全力救治，宫中药物予取予求，您尽管放心吧。”那公公看来三十上下的年纪，面容光洁干净，一双眼眸因为随时候命的紧张熬得有些浑浊，却并没有一般奴才的势力样，看来很是随和。无论何时语气都是必恭必敬的，即使是在说话的时候，仍是伛偻着腰，不敢直身，乍看之下便让人心生好感。
洛寂被冷风吹得打了个激灵，看他衣衫单薄，有些不忍，“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吧。这么冷的天气，公公也要多穿点才好，不要冻着了！”忽然开始同情眼前这个一生被人奴役的古人，在这样皇权当道的社会中生存，其中的艰辛绝对不为外人所道。
“多谢洛小姐关心，奴才不敢当！”显然没想到洛寂会出声关心自己，那公公回得有些呐呐，眸中闪过一丝感激，“奴才名叫长贵，小姐直呼名字便是。皇上既然有旨，就请洛小姐不要再为难奴才了，还是让奴才送洛小姐回府吧。”
知道再争论下去也是没有结果的，洛寂轻轻一叹，便不再拒绝了。两个身影结伴在大雪中挪行，暗沉的曙色中，大地仿佛只剩下两种颜色：灰蓝与苍白。
“皇上，这些年心里一直很苦。”许久的沉默后，身边持了昏暗宫灯的公公缓缓开了口，讶异于一直谨小慎微的人居然会主动说话，洛寂不自觉开始认真倾听。
“早些年皇上南征北战，数次命悬一线，便留了痼疾，一到寒冬酷暑便感难耐。虽也有皇子公主成群，但是帝王之家，真正的亲昵却是难求，众皇子公主对皇上也是敬畏大于骨肉之情。”他小心翼翼地说着，也许习惯了随时警惕的环境，生怕自己意外出错会惹来杀身之祸，他的眉宇始终紧缩，“但是奴才看得出皇上很疼爱洛小姐，自平阳公主去世后，奴才便再也没见过皇上像对待洛小姐那样对待过其他人。”
知道他话中隐含的深意，想起自己方才与李渊说话时毫不客气的语气，他也没为难自己，对一个帝王来说，该是最大限度的容忍了，心下不禁有些怅惘，一时不知如何接口。
“如今天下局势未定，突厥对我大唐亦是虎视耽耽，奴才真是担心皇上的身体。”他说着，眉宇间的忧色更重了，“洛小姐，奴才有一个请求。”他转身对着尚自低头默然的女子道。
洛寂有些诧然，“什么？”不自觉问道。
“若是可以，还希望洛小姐能多进宫陪陪皇上，劝劝他。皇上下了朝总是习惯一人前往西院，一呆便是整夜。如今初冬天寒，西院湿气又重，奴才担心皇上的身体......”
“既然连干娘的最后一面都吝啬于去见，又何必假惺惺将一副痴情的模样呈于世人之前！”洛寂蓦然打断了他的话语，翻腾的情绪久久难以平静。
“奴才不明白小姐话中之意，但是奴才却知，皇上为了天下苍生舍弃太多，若是没有他，何来天下百姓的今日！”许是刚才的话触动了他，他恭敬的语气蓦然变得急促起来，浑浊的眼变得益发通红。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怔忡间长长一叹。
“皇上对奴才有恩。”他终于还是斟酌着开了口，似是极力想要替李渊辩解什么，“二十年前，尚处隋末乱世，炀帝暴虐，赋税徭役压得百姓民苦不堪言。事逢灾荒，百姓无力纳粮，被贪官地痞打死者有之，各地起义、烧杀掠夺者不计其数，哀鸿遍野，几乎到了异子而食的地步！”也许是那段往事太过刻骨，他说着，眸中不自觉闪现出一丝近乎恐惧的神色，声音战栗。
整理了一下情绪，他接着道：“那时奴才家中兄弟姐妹六人，三个姐姐因为家中无粮纳税，被官府强抢充当官妓，大姐不堪其辱，当场自尽，剩余的两位姐姐下落不明。两个哥哥......”他蓦然说不下去了，提着宫灯的手战栗不已，身形微颤。
洛寂听得心惊，熟读历史多年，她如何不知那句轻描淡写的异子而食代表了什么。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中国自古便有之。每到朝代更迭或饥荒之际，灾民粮尽，便交换子女已当食物，甚至以骨为柴。
勉强克制住澎湃的心绪，他接着开口，“父母怜我年幼，终究没能下狠心。无奈过不了多久，他们出城觅食之时，竟被城外乱民生生打死，我亲眼看着无数原本奄奄一息之人一涌而上，将他们的尸体瓜分而食...”
“不要说了...”即使已经隐隐猜到，从他的口中清晰听到的震撼还是让她恐惧不已。
“若非那日皇上带兵路过城门，及时救了奴才，恐怕奴才也早已成了众人口中之食。”他终于颤抖着吐出了所有的话语，许是因为寒冷，牙齿不断碰撞出细细碎碎的声响。
“小姐，这个世上，很多人总是自私而无奈的。若想活下去，便只有杀与被杀两条路。但是当一个人的自私换取了天下苍生之大幸时，那便不是自私了，而是大爱。”最后的声音悠远绵长，在寒风中飘荡开了。这个看似卑微渺小的古人，竟把一切看得如此透彻，洛寂蓦然觉得一阵惭愧。或许他是对的，李渊，不止是一个父亲，一个丈夫，也是主宰天下的帝王，背负着一个王朝一个时代的荣辱。他，有着弃小爱而全大爱的理由。
内心挣扎的情感忽然平静了许多，看着身边脸色苍白的人，忽然觉得有些不忍，“贵公公。”踌躇着开了口，他混沌的眼有了些许明朗，衬着雪色，竟清澈许多，“也许是我想得太少，那些过往，我没有经历过，所以，习惯将一些事看得过重。其实，比起天下，那些确实太过渺小了。”
深吸了一口气，清冷的感觉透彻心扉，却感觉不到凉意，而是一种难言的舒爽，“我会经常来看他...恩...我是说皇上的。”洛寂说着，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片刻前的忧郁冲淡不少。他苍白的脸泛上一抹欣然的喜悦，悄然爬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庞，竟让他看来年轻不少，对着她浅然而笑。
“洛儿！”身后马蹄声响，浑厚的唤声透过风雪之声传来，带着浓浓的暖意，洛寂诧然回头。一人一骑，在漫天大雪中悄然行来，百衣百马，仿佛已于漫天雪色融为一体，是李世民！
他止住了马，许是刚刚带兵归来，肩胛上铺满了厚厚一层积雪。
“秦王殿下安好。”身边的长贵慌忙行礼。
“免了。”他淡淡应着，回首对洛寂道：“最近城中不安宁，若是没事，还是尽少外出。”温和的话语中带了一丝关切。
他满脸憔悴的神色，下巴有些青涩，知道是突厥偷袭之事让他劳神不已，对他的关心很是感激，“我刚刚进宫去看皇上了，皇上还派了贵公公送我呢。”
他蓦然对着她伸出了手，洛寂一怔，将手放在他温暖宽厚的手掌间，被他向前轻轻一带，上了马背。
“我送洛小姐回去吧，公公还是早点回去照顾父皇。”对着长贵匆匆交代了几句，便策马向前行去。
直到雪影马开始颠簸才反应过来，洛寂忙冲一旁尚未离去的公公笑着挥手作别。
看他依旧独立于漫天大雪间，恭送他们，单薄的身影渐渐消失在一片曙色雾气之中，蓦然觉得鼻子有些酸涩。
强自镇定着情绪，决定转移话题，“你刚巡城回来么？突厥的战事是否很严重？”一路上一直在担心这件事。
“是啊，不过不用担心，我大唐也绝非任人欺凌之辈，一切都会好的。”他说着，眉宇间的忧色却并为减退。
“是不是和亲的事情惹怒突厥王子，所以才会...”洛寂说得有些忐忑。
“不是。”许是看到了她的自责，他适时打断了她的话语，“突厥挑衅我大唐，觊觎我朝物富民丰之景早已不是一日两日，并不是任何人或事所能调解的，亦怪不了任何人。”他依稀还是当日初识的模样，清逸而堂皇，那日回朝后在御书房内见到的内敛男子似乎已成幻觉。
洛寂有些恍惚了......马儿踏在积雪之上，道路崎岖，洛寂几乎便要稳不住身形。
李世民有力的手臂适时揽住了她，蓦然一阵颠簸，被冻红的脸庞几乎贴到他的胸口。寒风灌入咽喉，洛寂再也忍不住，“阿哧！”一个喷嚏便溢出嘴角。
“很冷么？”低头看着身边衣衫单薄的女子，俊挺的眉微皱，“下雪的天气，怎么不多穿件衣衫。”说着，宽大的长袍掠了开来，将身前缩成一团的女子包裹起来。她娇小的身躯淹没在长袍里，小小的一团，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李世民眸中闪过一丝近乎爱怜的神色，微明的曙色中，竟是温柔的......
“我没那么娇弱啦！”不服气地抗议，好不容易探出脑袋来。贴在他温热宽广的胸口，一种浓浓的安全感不断蔓延，只是这样的近距离接触似乎有点不太合适，她几乎可以清楚地听到他的心跳声，脸颊开始爆红。
“还是很冷么？”低头看着近在咫尺的几乎滴血的小脸，李世民担心地问道。
“没...没有啦！只是风吹的。”慌忙狡辩。
太阳渐渐升起，照得大地一片金黄，静谧而安宁。雪地间白马的身影逶迤而行，在厚实的积雪间踏出一条蜿蜒的马蹄印，却是奔着太阳而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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