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对峙
静谧肃穆的宫廷一如往昔,落雪的夜晚,朔风砭骨。那些因为剧烈奔跑而急速后退的高大建筑物在幽暗的灯火映照下形如鬼魅,仿佛一场永远走不出的噩梦,铺天盖地而来,将人淹没。
飘雪纷纷扬扬洒落,轻如柳絮,积起的初雪白亮如昼,衬着幽暗的宫灯,清冷萧索,带着深入骨髓的寒意。偌大的皇城天地苍茫,仿佛已被鹅毛一般绵密的大雪笼罩了起来,罅隙全无。
“皇上呢?”匆匆而来的女子满身疲惫,向着尚在御书房外值勤的管事公公问道。
微红的眼眸带着泫然欲泣的情绪,在漫天大雪间奔来,竟没有撑伞。晶莹的雪花飘落发间,被热气捂化了,又顺着精致的脸庞下滑。吐出的温热气息在清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圈圈水汽,氤氤氲氲,阑珊灯火下分外清冷。许是因为寒冷,女子的话语带了浓重的鼻音。
“洛小姐安好!”那公公便是一直跟在李渊身边的大太监,对眼前颇为受皇上恩宠疼爱的女子自是熟识。见她一脸急促,眉宇间隐含忧虑,也不敢怠慢,匆匆向洛寂行了礼,便道:“皇上今日不在书房,自午后便一直驻足于西院荷花池,不许任何人打扰……”
余音未落,倏忽而至的女子蓦然一头扎进漫天大雪中,如来时一般匆忙。
一把推开西院寂静的大门,古旧的木门吱呀,带着远古的荒芜的气息。
殿内烛火幽暗,古琴、桌椅,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混沌起来,只有挂于墙角的泛黄画卷上那个巧笑倩兮的异族女子依旧明丽非常,岁月似乎在她身上永远定格、沉淀。
她曾轻轻执了银梳,青丝如水,对她温婉一笑,带着阳光的味道,声音安详悠远,“我的女儿才漂亮呢,娘要一直看着你嫁人,生子,一直幸福下去……”
心中强自压抑的情绪终于被狠很撕开,泪水缓缓滑落,望着背坐着平静抚琴的,拥有至高无上权荣的男子。毕身象征着地位的黄裳,在灯火下散发着近似残酷的光晕。
原来,历史从来都没有例外,那些恢弘的伟岸的基业,原本就是靠着不择手段的掠夺和舍弃换来的,爱情、亲情、信任,还有无数生命。
一将功成万古枯。
“她死了!”淡漠至极的语气,没有想像中的声嘶力竭。那一刻,她终于明白了什么,也许无论是谁,都将被现实摧毁,热情的善良的无害的,被苦难和背叛洗涤,便只剩下淡漠。那双湛蓝的眸越发清晰起来。阿元,曾经的你是否也是爱笑爱闹,有血有肉的少年,却被这重重的阴谋和苦难磨砺成如今阴郁而落拓的模样,还有世人无知的眼所诠释的凶残?
琴声未段,悠悠扬扬。那袭黄裳的背影在袅袅青烟里端坐如昔,似乎便要石化,无动于衷,许久许久…..
洛寂却没有离去,仿佛对峙一般望着那个尊贵至极却也残忍至极的男子。知晓一切仍能轻松将生女置于权势旋涡中的男子,如此深沉可怕的心计,怎么可能不知道今夜齐王府中所发生的一切?可是他到最后都没有出现,甚至吝啬地没有给那个曾经深爱过的女子一个哪怕是谎言的道歉,任其含恨离去,何其残忍!
一曲终了,李渊缓缓起身,昏黄的灯光下,那张曾经雍容威严的脸庞竟有着莫名的憔悴,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眸光对上泛黄的丹青,变得悠远而深邃。
“那年是太原的春天。”他淡淡开了口,思绪随着飘雪渐飞渐远,“朕还只是初到太原的安抚大使,收编隋末起义军,广交天下豪杰志士,其中便有你的父亲——天下第一商贾,富可敌国的洛云天。”他说着,凝重的表情蓦然有些生动起来,帝王之气尽敛,张扬一如热血少年。
“他憎恨为官之人,而我却是个不折不扣的隋朝走狗。他绞尽脑汁想要将我驱逐出太原,我亦不放过任何可将他庞大家财收为官府所有的机会。”许是那段回忆太过珍贵,他说着,语气泛上难言的轻松,竟不再用刻板的“朕”自称,“也许那便是缘分吧,在阻击突厥进犯雁门关之时,我们不打不相识。”
“可是谁能想到,那个带兵十万,猖獗狡诈的突厥王子竟会是个女儿身。我们交锋过,对决过,诈降,烧粮草,无所不用其极,只为太原城中所剩不多的兵力和无辜城民。终于迫得她节节败退。她也毫不客气地在临走之前给了我狠狠一剑。许是我从未想到过真的伤害她,她也未下狠手。后来,突厥大军仓皇远避,唯她依旧从容。”他说着,粗厚的手掌不断摩挲着画像上那个眉宇间英气毕露的绝美女子,仿佛在抚开记忆深处斑斑的灰尘,小心翼翼。
“那样张扬义气又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该是每个男子只能仰望的梦想吧。我和云天亦没能逃过。云天随性不羁,既有为之动心的女子,便能舍弃一切冒险远涉突厥,只为一睹突厥墨云公主的风采。而我却不能,我有妻有子,亦有家族羁绊,早已失去了任性洒脱的权利。”他说着,眉宇间被浓重的忧愁所占满,话语间带了深不可测的怅惘。
“半年后你父亲回来,身边却带了个落拓女子,即使风尘满面,我依旧能一眼认出那个在战场上曾经叱咤的身影。云天匆匆交代了突厥老可汗病逝后众王子争位的局势和她尴尬的处境。几乎是毫不犹豫的,我收留了她,同时却赌上了整个太原所有百姓的性命。”
“该是前世的缘分,那一剑后我对她念念不忘,谁知她对我亦是别眼相看,那是我二十五年生命里唯一的一次任性,我背叛了发妻和挚友,只为跟她在一起。”
“你父亲什么也没说,将所有的家财留于我,便孑然离去。这么多年了,我总忘不了他当时的表情,平静,出奇的平静,转身策马而去。守城侍卫告诉我,他的坐骑是往北而去的,那是突厥的方向。”
“我明白他的用意,与其赌上全族性命,不如放手一搏,朝廷早已名存实亡,闯出一番基业,好过任人宰割,我们有同样的想要保护的人。”
“我用你父亲留下的家财招兵买马,准备孤注一掷,无奈还是被杨广发现了,他冠我以通敌叛国的罪名,诛我九族。或许背叛得来的幸福本就带着沉重的桎梏,终于有一天,在我尚不知何去何从的一日,她丢下仅仅三个月的孩子留书出走,说我保护不了她,只能另谋生路。”
“那时的我被困境和猜忌搅得心力绞瘁,待得知一切皆是手下将领为保全我而使的计谋之时,已经过去了数日。我看着为李家殚精竭虑,缠绵病榻的发妻,终究没能踏出那一步。”
“后来,杨广果然放过了李家,只是独独杀死了一个叫李渊的人,这样的代价,该是最小的吧。”他惨淡一笑,深色的眸升腾起一抹绯,神色间满是荒芜和...彻底的孤寂。
许久的沉默,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她…走得可好,知道元吉尚在人间,亦可含笑而终了吧。”
“娘走得很好,无恨无怨。她是仙子,若有来生,希望老天开眼,不要再让她堕入污浊的人世,这里不属于她。”带了一丝细密的恨,恨自己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恨谁,视线却在不断升腾而起的水汽中渐渐模糊。
“若是可以重新来一次,你会不会为了干娘放弃一切,哪怕是万里江山。”许是为了寻求最后的一丝安慰,她必须给自己一个不恨的理由。
他沉默了,良久,“朕无法给你想要的答案。”许是长久的叙说耗费了他太多的精力,他疲惫地揉着额角,声音低沉暗哑,“人的一生,总是有太多未知和难以预测,那些承诺,朕给不起。”
“你胡说!”颤抖的声音中带了豁出一切般的无礼,“什么责任、使命,那只是你为自己自私的行径所找的借口,以冷漠残酷伪装自己,以爱情粉饰自己空洞的心。你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爱!洛云天可以为了她豁出一切,孑然远走天涯;干娘可以为了阿元忍辱负重,以自己残破的自尊和骄傲苟活着;窦夫人可以为了你养育丈夫背叛自己而来的孩子,视如己出;李叔为了娘即使一生内疚,也无怨无悔。而你呢?你的江山你的社稷你的宏图大志,让你错过一个深爱的女子,还不惜将错就错。不,不止你的爱人,还有你的亲人,她们除了是你稳固政治的筹码,便一无是处了吧。你说是杨广杀死了那个叫李渊的人,其实,是野心杀死了你自己!”几乎是嘶声地,洛寂一口气说完,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中起伏不已的情绪湮灭了一切理智。
暮年的帝王闻言刹时委顿了下去,仿佛有什么自己一直不愿承认的东西被眼前娇小的女子狠狠捅破,面目全非。几乎是下意识地,依墙勉强站直身体,眸中的血色红得吓人。
“是你!是你害了阿元,既然你一直知道养育阿元的便是他的生母,为什么一直不捅破?是为了不让当年自己怯懦的行经被揭穿,还是你根本只爱当年风华绝代的墨月公主,而不是如今容颜破碎的胡女!你让他们骨肉相残,让阿元一生痛苦,你好残忍!”
最后的话语伴着帝王瞬间老去的痕迹,那个褪尽权势威严的帝王,孤寂一如寻常老者,半白的发在寒风中舞动,沧桑炎凉。
周围的一切越发安宁下来,只剩寒风夹杂着雪花呼啸的声音,直往门缝里钻,挣扎一如困兽。烛火下,两个对峙着的身影,分外萧条。
寂静的环境中,忽然响起的沉重脚步声使人心惊,房门吱呀而启,门扉处惶恐而立的竟是刚才值勤的大太监,“皇上,突厥王子派人送来战帖,突厥数十万大军今日突袭我大唐军营,涉过渭河直逼长安而来!”
倏忽而至的战争摄去了所有人的神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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