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所求

“我记得你是嫁去了水明府顾老学士家？”天子摩挲着手上的玉扳指，语气淡淡，旁人听了只会觉得他是因为顾延松大学士方才记得这个小娘子嫁了何人。

        “是，”崔合璧笑着答，神色殊无异样，“圣上好记性。”

        皇帝像是随口一问，不再多说，进了内殿去探望太子。

        崔合璧冷眼看着，他这时看上去倒像是一个慈父，称不上温情脉脉，但至少神态温和，又嘱咐高奉御尽心照管。

        崔夫人她们原就是要走的，因着皇帝的缘故多留了片刻，此时赶紧上前称退。

        “陛下，臣妇还要去含鸾殿向贵妃谢恩，便告退了。”

        “去吧。”

        皇帝腰带上的翡翠玉扣莹润透亮，徐怀正要传撵，却听那位崔娘子忽道，“陛下，臣女想去昭陵祭拜先皇后，不知陛下可否允准。”

        昭陵乃皇家陵墓，周围有重兵把守，等闲人不得进。

        徐怀在这冰天雪地里忽地起了一身热汗，心道这崔娘子真是好大的胆子，敢直接在圣上面前说要去祭拜皇后。

        崔合璧仰起脸直视天颜，皇帝的脸色已淡了，目光里有种冷意，她不闪不避道：“先皇后去时臣女一时伤心过度竟不能起身，无法赶回长安为娘娘哭灵，心中一直惭痛，如今既回了长安臣女便想去祭拜娘娘，也好稍解心中哀思。”

        “还望陛下允准。”崔合璧跪下去，以额触地。

        皇帝看着她，神色不辨喜怒。

        她似乎只空长了这些年岁，岁月未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连带着她的一腔孤勇也未削去分毫。

        天子以为或许会看见一个被内宅消耗去精气的普通夫人，可崔合璧到底是不同的。他看着这样的崔合璧，恍然以为是回到了那年的太液池畔。

        崔夫人也被小姑子的言语惊住了，但她反应极快，也顺势跪下去希望陛下能看在崔合璧同先皇后姐妹情深的份上成全她。

        一阵静默。

        天子心中所思无人能测，只是周围服侍的宫人都把头死死埋下去，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皇帝看着崔合璧伏地而跪，翠色衣裙铺陈，颊边肌肤比雪光还白，难得心平气和，心道他真是没有说错，都嫁了人还是没有半点长进。

        他竟没有丝毫不悦。

        “起来吧，”皇帝最后道，“朕允了。”

        崔合璧抿出一个笑，她今日的唇脂本就淡极了，此时渐渐剥落显出其下丰润嫣红的色泽。皇帝注意到她唇瓣上有一个淡淡的咬痕，想来是方才跪在地上时咬出来的。

        原来还是会怕，只是不像从前那般怕得立时哭出来。

        皇帝心情忽然更好。

        “朕会派一队千牛卫送你去昭陵，”顿了顿，皇帝又说，“开春之后再去吧。”

        “谢陛下隆恩。”

        皇帝终于登上御辇，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开。崔夫人松了一口气，倒不至埋怨，只是疑惑：“合璧，你要去昭陵祭拜是思虑过后还是临时起意？你若想去给皇后磕头大可以让你哥哥去说，何必惹天颜不悦？”

        崔晗却道：“圣上不高兴吗？”她想了想，疑惑的说，“我觉得圣上好像没有动怒的样子。”

        崔夫人嗔她一眼：“你能看出圣上高不高兴？或许他只是强忍着没有发作罢了，总不好让别人说他连妻妹去祭拜皇后都不肯。”

        “嫂嫂放心，”崔合璧似是想通了一件事，慢慢说，“我有分寸的，圣上最后不也答应我了吗？”

        祭拜先皇后的想法是回京前就有的，但方才却是临时起意。

        崔合璧看着东宫的琉璃瓦和檐上一排栖息的瑞兽，眼中似有盈盈笑意，片刻后又无踪无迹，只剩一点怅惘。

        ——

        太极宫是在原来大明宫的旧址上建的，神龙年间，长安遭战火波及，大明宫被损毁得只剩十之五六，后来昭孝皇帝令户部主持重建工作，在原来的基础上扩大了一倍有余。

        内廷以太液池为中心，大小水域连接各处宫殿，含鸾殿在中轴线东南，飞檐翘脚，意态华美。

        谢贵妃在正殿接见她们，她是圣上在潜邸时的老人，伴驾时间比先皇后还长，帝王的宠爱和尊贵的地位让她的美貌得以十数年的保持。

        含鸾殿内的炭火烧得很旺，崔合璧甫一进去就感受到热气熏人，主位上的谢贵妃画着梅花妆，一袭石榴红洒金长裙，艳光灼灼，另还有一个粉雕玉琢的女童偎在她膝下，正是新城公主。

        贵妃很客气，毫无宠妃的盛气凌人，见到崔合璧时竟还颇为惊喜，亲热的让她上前去。

        “这是四娘吧？你竟真回了长安？”谢贵妃仔细端详她，叹道，“真是一点没变。”

        崔合璧上前见礼，含笑道：“娘娘才是芳华永驻。”

        “你这一别长安也有七年余了吧，这次是同你夫君回来的吗？”谢贵妃想了想，“我记得你嫁的是水明顾家的郎君吧？”

        “是，”崔合璧面色未见有异，坦然道，“不过我已与郎君和离了，此后婚嫁各不相干。”

        谢贵妃一惊，她还记得那是崔皇后千挑万选才定下来的好姻缘，如今说和离就和离了？

        “这——”谢贵妃关切的去握了她的手，情真意切道，“可是顾家薄待你？你是先皇后的妹妹，又是太子的姨母，你若受了什么委屈只管说出来，我和圣上必会为你做主的。”

        崔合璧笑了笑，“顾家是名门，家风清正，又怎会苛待我呢，不过是再处不到一处去，早做了断也好。”她不动声色的把自己的手从贵妃手里抽出来，轻轻拢到袖子里。

        贵妃的手很软，涂着丹蔻的指甲却留得长，崔合璧皮肤娇嫩，指甲轻轻一划就是一道红痕。

        贵妃不甚在意她的小动作，正要说话，旁边的新城公主却天真无辜的道：“和离？就是女子被休弃了吗？”

        公主比四皇子大上两岁，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说出来的话也不讨人嫌。

        崔夫人和崔晗面色一变，直勾勾的盯着公主，谢贵妃拿手去捏了捏她的鼻子，佯怒道：“混说什么？真是被本宫宠坏了，”她这般说了一句，对着崔合璧轻描淡写道，“四娘子勿怪，新城被本宫和圣上娇宠惯了，口无遮拦。”

        谢贵妃语气轻柔，神情也颇为宽和，但其中隐含的倨傲在场人都明白。

        崔合璧仍是风轻云淡的模样，连睫毛都未曾颤一下：“公主天真烂漫，有陛下和娘娘的宠爱定然福泽绵长。”

        崔夫人坐不住了，她起身冷冷道：“时辰不早了，宫门即将落钥，臣妇便先告退了。”

        谢贵妃却不肯，她笑意盈盈的饮了一口茶，心情极好：“本宫想同四娘子多说说话，不如就让四娘子留在含鸾殿小住几日如何？四娘子从前不是很喜欢珹郎吗，他每日都会来给本宫请安，也该让他见见你这个姨母才是。”

        “娘娘说笑了，臣女的姐姐是已故孝圣穆皇后，当不起吴王的姨母之称。”崔合璧笑了一笑，语气和婉。

        谢贵妃脸色一变，被刺得几乎就要下不来台，指甲狠狠的攥进皮肉。

        这个崔合璧！看着温软，实际就是和她姐姐一样的冷硬石头。她原以为崔合璧被休弃回家会软了根骨，没想到过了这么多年她还是这样，纯真良善的皮囊下是一副蛇蝎心肠。

        但她还得忍。

        崔合璧并未无礼犯上，她连语气都是温软带笑的，一句当不起，话语似乎谦卑极了，却让贵妃恨得心都在滴血。

        崔夫人再度上前，话语隐带强硬，道：“娘娘，臣妇得携妹妹和小女告退了。”

        这次谢贵妃没再说话，端着茶盏让宫人送她们出去了，只是等人一走，那盏桃粉金缕白瓷就被狠狠掷在了地上。

        宫人跪了一地，没人敢近前去收拾，只等贵妃摔完东西把气消了。

        含鸾殿的风波和贵妃摔了东西的消息被很快递到紫宸殿去，皇帝罕见的出了一会儿神，半响后才道：“贵妃心中还是有怨。”

        徐怀也知道那桩旧事，当下小心翼翼的说：“贵妃娘娘不过是爱子心切，这些年吴王身子骨

        不好，娘娘很是忧心，今日见了崔娘子有所迁怒也是难免。”

        皇帝听后扔了折子：“吴王自己也说同崔合璧没有关系，是他自己不小心，贵妃是想迁怒谁？”

        他语气淡淡：“真要论起来，崔合璧还对吴王有救命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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