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醉酒

徐怀一直近前伺候，随时注意天子喜怒。此刻天子一开口他便弯腰附耳过去：“崔娘子的杯中物没有换成白水吗？”

        徐怀一愣，宴席不是他负责，他也不可能去注意这等小事，不过崔娘子不能饮酒从前在宫中也算人尽皆知。他朝崔合璧的方向看过去，见那位娘子双颊已染绯红，当下有些迟疑：“许是宫人未曾注意。”

        毕竟过去了这许多年，宫中又是贵妃打理，谁还能记得一个皇后妹妹不能饮酒的事。

        “你着人带她去千秋殿歇息。”皇帝沉声说。他是见过崔合璧饮酒后的模样的，不过一口就醉的厉害，朦胧之余又有些难以言喻的娇媚神态。皇帝心中又生出点恼怒，明知自己不能饮酒便该一滴不沾，不怕在宫宴上失态吗？

        坐在下侧的贵妃听到了皇帝这边的动静，转头一看见是徐怀叫来了一个宫婢，也没多在意。

        崔合璧一早便察觉了自上而下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只作不知。她虽控制着自己不好饮酒，但也不能一次杯都不举，几次沾唇下来杯中酒少了一小半，她觉出有些头晕，不过还强撑着。

        一旁的崔晗注意到她的异样，倾身过来问：“姑姑，你没事吧？”

        崔合璧摇头：“不碍事。”

        及至一个宫婢快步而来，低声请罪：“崔娘子见谅，上酒的婢子一时没注意，劳您受罪，若您不舒服便随我去偏殿歇息片刻。”

        崔合璧一怔，目光投向高处的帝王，皇帝却未看她。她沉默片刻，还是随宫女起身：“有劳。”

        “姑姑，你去哪？”

        崔合璧低头安抚她：“我有些不舒服，请这位女官带我去小憩片刻。”

        崔晗懵懵的点头。

        殿外月华大盛，琉璃瓦上似罩了一层霜。各色宫灯照出亭台楼阁、欣茂花草，千秋殿离得远，四野无人，寂寂无声。有宫女先来把偏殿整理出来，烧起银炭，熏出暖香，崔合璧一进去便是一派春意融融。

        她莫名站在门边定了片刻，身前女官疑惑：“娘子怎不进来？”

        崔合璧这才抬脚进来，淡淡道：“我不喜熏香，将香炉拿出去吧。”

        那女官从前并不在御前或是中宫伺候，不曾想这位崔娘子语气淡然坚定，毫无一般官眷在宫中的谨小慎微，也只是诧异一瞬，恭敬的唤人将香炉拿出去了。

        这间偏殿的陈设同八年前别无二致。花鸟珍珠翠屏，天水青的锦丝纱，不见半点细尘，八角琉璃宫灯微微偏转，在殿中照出水似的清波。

        “娘子且在此处休息片刻，奴婢去给您端一碗醒酒汤来。”

        “你去吧。”崔合璧淡淡道。

        崔合璧掀开帘纱，她今日衣饰繁复，身边又无侍女，害怕躺下后弄乱了，因此只是把软枕堆起来，倚入帐中以手扶额。

        先前被冷风压下去的酒意又回还，醉意慢慢上涌，崔合璧只觉面上有异样灼热，烧得她意识朦胧。

        帐中昏暗，让人生出好梦的错觉，但她还记得此处是千秋殿，不敢让自己真睡过去，竭力保持一分清醒。

        半梦半醒间似乎有人进来了，脚步很沉，在寂静的殿中格外明显。天水青的帷幔破开一道光，来人似乎淡笑了一声：“这样睡也不嫌难受么……”

        那人微微俯下身来，身上有股很好闻的香气，崔合璧面上一暗，身子落入另一个怀抱，一只手取下她头上的步摇钗环。崔合璧费力的抬手去阻止他，却只握住了半截明黄衣袖。

        “不要……”崔合璧轻轻的说了一声，眼睛仍是半阖着，手顺着衣袖滑落。

        她手指纤纤，指尖透着浅粉，柔弱无力。

        枕头倒下来，她被抱进了帐中。

        朦胧中崔合璧只觉得头脑昏沉，殿中的炭火似乎烧得太旺了些，又引出另一种抓心挠肝的灼热，龙涎香的香气更近，在她的肌肤上纠缠。崔合璧躲开，却又不能完全躲开，只好将自己深深的埋入锦被中。

        “别怕。”灼热的气息轻轻抚过她耳侧，那人握住她的手腕，留下滚烫的痕迹，倏忽又放开。

        崔合璧开始抽泣，她似乎在梦中也感受到了自己此刻无助的处境，只想着把自己藏起来，但又忍不住伤心的流泪。珍珠似的眼泪流过她面颊，又洇湿锦面，像枝头被露水沾湿的梨花，颤颤巍巍，又可怜可爱。

        “出去……”崔合璧的声音闷在锦被里传出来，说这一句话就用了大部分心力，“求您……”

        “别哭。”那人无奈的应了一声，头上的阴影移开，帘上的流苏轻轻响动，帷帐被重新放下。

        崔合璧在被子里闷了一会儿，意识渐渐清醒，却始终没有听见外间有任何动静。他还坐在帷帐或者屏风外面，殿中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那样强烈，叫人忽略不得，连这只片刻流连过的地方都还残存着香气。

        这样旖旎暧昧，又令人心惊胆战。

        崔合璧歇了片刻，这才慢慢起身，她的鬓发在方才的纠缠中已有些许散乱，衣物也不太齐整，她整理好衣裙，碎发却顾不上打理，解下来的钗环仍躺在枕边，银红的长袖抚过珠翠，她掀开帘子出去，外面空无一人，花鸟屏风上被昏黄烛火映出一道隐约人影。

        她穿好鞋履悄无声息的过去，屏风上一只活灵活现的翠雀正正栖息在人影的肩膀上。崔合璧在离屏风三步之遥的地方跪下，轻声说：“臣女酒后失仪，请陛下降罪。”

        殿中静默，唯有灯花凝结的声音。翠雀随着烛火的晃动改变位置，随后屏风后一道冰冷威严的声音说：“崔娘子，你何罪之有？”

        天子已预料到崔合璧清醒之后的反应，但真正看见时还是忍不住恼怒。

        若崔合璧识趣——

        不，她绝不会识趣。天子很早便知道，崔合璧骨子里是崔家人如出一辙的坚定冷静，绝不是她表面上那般柔弱顺从。

        这样无声的拒绝，他已领教过一次了。

        崔合璧默然不语。

        天子仍然留在这里的举动值得深思。在崔合璧方才已称得上拒绝的行为后天子如果想将这件风流韵事掩盖下去就应该离开这座偏殿，装作从来没有来过的样子，那么崔合璧自然能心领神会的同样当作没有发生过。

        太极宫中的风流轶事何其多，今日这桩也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件。可天子不仅没有走，还一直等在屏风外，屏风影绰的纱挡不住暧昧，天子大权在握，也不想要再隔着这样一层纱。

        清浅的呼吸声都几不可闻，沉默被拉得很长。崔合璧的影子团在地砖上纹丝不动，天子却似乎按捺不住，起身绕过屏风，崔合璧能看见明黄衣角上绣着如意云纹。

        “崔娘子，是朕冒犯了你。”天子缓了语气，不再高不可攀。

        他这样说，其中意味昭然若揭。

        崔合璧仍一动不动：“陛下没有冒犯臣女，是臣女惊扰了圣驾。”

        他是天子，天子想要一个女人怎么能叫做冒犯呢，她的拒绝才是冒犯。可天子没有因她的拒绝而恼羞成怒，他已经将自己的势在必得表现得足够明显。

        可崔合璧不愿，至少，不能是现在。

        “崔娘子是执意想要朕降罪吗？”天子看懂了她的坚持，语气又再度冰冷起来。

        炭火将这座宫室烧得温暖如春，崔合璧却感受到了背上有如实质的冷意，她没有抬头，只是轻声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想如何处置，臣女不敢妄言。”

        “崔合璧，”皇帝叫了她的名字，“把头抬起来。”

        从前崔合璧即便是跪着也会抬头直视天颜，皇帝能从她清澈平静的眼神中窥见这个娘子的内心，她将世家女的清贵气度藏在纤弱外表下，唯有眼睛会泄露一点情绪，皇帝看不到她的表情，怎么能知道她此时所想。

        崔合璧顿了一下，顺从的抬头，皇帝如愿看清了她的表情，是他想象中的平静。有几缕碎发贴在她额角脸颊，她面上还有未散去的绮丽云霞，眼里却雾蒙蒙的，有种不堪摧折的柔弱姿态。

        皇帝喜欢她这副模样，能叫人软了心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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