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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匿秋波(三)


院中原本开了满树的海棠,在经了几场雨后,花朵已褪得稀稀拉拉,几乎尽数隐在日渐翁郁的枝叶中。
桃良倚着软枕半躺在罗汉床上,瞧着窗外怃然良久。老爷回来这几日常去水伶春那里,她也便不好像之前那般常去小坐。所幸手边还有些书可供消遣。
这些书是上周下人们收拾宅子时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上面已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下人们原是打算扔了了事。碰巧给桃良看见,便拦了下来,将它们拿回来一一擦拭干净。其中一本《紫钗记》桃良已读了近半簿,她其实原并不甚看这些昆戏簿子,是自从与水伶春相识,才逐渐对这些东西留意起来。
桃良想起前几日陈仁正说的家宴一事,方阖上书,让莲雾挑了件清淡素雅的衣服前去大太太屋里请安,顺便提提去庄子上的事。夏日初的太阳已有些灼人,从东院到大太太所在的正房又尚有一段路,桃良一路时不时拭去额头上的细汗。直至踏进大太太房中,一阵凉意裹着檀香袭来,暑气才消减些。
陈老爷今日也难得出现在大太太屋内,二人端坐在八仙桌前,桌旁龙凤戏珠曲屏跟前摆着陈府独一无二的古董冰鉴,里面盛着的冰块正慢慢消融,冒出丝缕雾气。
桃良依次请了安,大太太捻着手中手珠,招呼她坐下,又问了几句二少爷身体如何此类的问题。桃良一一答过后,大太太只是了然地点点头,并未有任何多余表情。桃良用余光暗暗觑她:大太太似乎衣服无论怎么换,永远是暗色绸缎旗袍印着对称的图样;无论同什么人讲什么话,神色表情都是木讷而无喜怒哀乐。无形之间,大太太手持念珠的模样总是与她供在正堂神龛的那尊泥像重叠。
因而每每见了大太太,桃良皆会陡地觉得自己仿若被笼罩于巨型神像投下的无形的阴影之中。
“二少爷说过几日大少爷和小姐回来,让我去庄子里扯几段绸子制衣裳,好体面些迎少爷小姐。”桃良浅浅抿了一口茶,踯躅了片刻道。
大太太还未来得及开口,陈老爷倒是先搁了茶碗率先沉声开口:“是该如此,眼看变季,又逢仁源、书彤难得回来,也该添制些新衣。”陈老爷的眼睛有些老花,微眯起混浊的眸子将桃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桃良被他看得浑身爬满了蚂蚁似得,只听陈老爷又道:“那么今日若无旁的事,你让邹管家带你去庄子里罢。”
大太太又拿起手珠,附和着“嗯”了一声后,陈老爷思索了须臾又道:“四太太也该添些新衣,你们便一起去走走也好。”桃良见大太太捻着珠子的手有明显的一瞬停顿,但她并未说些什么,脸上也依旧没有多余一丝的表情。
从正房回去的一路,莲雾一直在旁边念叨说老爷待二少奶奶和四太太真好,陈家虽是开绸缎庄,店里绸子又在金陵是数一数二的品质,但货大多供应给了金陵乃至外地的达官显贵,平日里太太们裁制新衣尽是按规格来,鲜少有这种破例让女眷自己去绸缎庄子里的机会。
“就连四太太也鲜少去么?”桃良随口问道。
莲雾眼睛亮亮的,笑道:“虽说老爷心仪四太太,但四太太并不大爱出门。平日这种抛头露面需要作陪的,都是二太太陪着老爷。”桃良闻言了然地点点头,并未往下深想。
下午时天有些阴沉,云压得低,愈发闷热。桃良坐在轿子中不住地扇着风,等了良久,水伶春才姗姗来迟上了车。桃良往边上靠了靠给她让出地方来。一阵只有她身上才有的兰麝味在狭窄的空间内弥漫开来,桃良的胸腔内有什么扑朔的东西颤了两下。
水伶春神色恹恹的,脸颊看起来有些瘦削。见了桃良,她只是象征性地嘴角挽起几分弧度。桃良一时间也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原本关怀的字眼都在对方淡漠疏离的神色下,悉数从喉咙滑回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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