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乌夜啼（一）

日居月诸之间，陈府上上下下众人已然换上初暑伏时的装束。每每傍晚，府中僻静处的树荫之下亦常见几个娘姨一边忽哧忽哧地扇着手中的那柄大蒲扇，一边吃着瓜子嬉笑闲聊。
自从那日遭陈老爷训斥后，往日素爱找水伶春麻烦的二太太和三小姐倒是安分乖觉了许多，鲜少如往常一般与水伶春针尖对麦芒。就连近日在饭桌上陈老爷提出让水伶春去近郊庄园游玩避暑，二太太也只是暗中略微不服气地翻了个白眼，并未再说什么尖酸刻薄的话。
陈老爷还说，正好庄园周围农户养的孔雀已有了成鸟，若水伶春有看中的大可随便挑买一只回来养着。如此，水伶春展颜一笑，眸子化作一潭温泉水，直让人恨不得溺死在其中，她搁下筷子：“多谢老爷，只是一个人去倒没什么意思，陪同的那些娘姨们怪无趣，我和她们素来说不上话。”说着，眼神往桃良那儿淡淡一瞥。
众人们早已知晓水伶春独独同这位年轻的二少奶奶交好，陈老爷也并不例外，他早已被水伶春含情带水的眼神勾得心血发热，自是想也不想便说让桃良陪她同去。一直默不作声的大太太闻言也停了筷子，说若桃良也去了，一走便是四五日，谁来照顾二少爷。
陈老爷不耐道：“家里娘姨男佣多了是，光仁正房里的娘姨便有四五个，并不缺一个桃良。”如此以来，大太太用锐利的眼神剜了桃良一眼后，便也不在说什么，喉咙间隐隐发出一声微弱的叹息后，恢复了依旧的沉默。
暗中将一切都收入眼底的桃良心底则涌出一种报复似的快感。仿若看着一出男人心甘情愿被女人哄骗的戏，而只有她们——她和那台上粉墨登场的女人两个人知道，在卸下粉饰之后，她们的心和肉体都只属于对方，只能属于对方。她们的灵魂总会穿过无数瞩目，与彼此纠缠，至死方休。
二人去近郊那日正逢这一个月最热的一天，桃良亲自收拾了一些常用的东西带着，想了想之后又寻了个手包里便能装下的小瓷盒，里面备了些酸梅之类的酸口蜜饯——陈家的那顶皇家轿子终究是成了古董，出行皆换了时兴的老爷车。桃良听闻有人坐车时会有眩晕恶心等晕车症，便带了些酸的，若水伶春晕车也好缓解缓解。
桃良跟提着箱箧东西的娘姨一同出来时，水伶春也已刚到了门口，门口停着两辆汽车——随行的下人也难得沾沾光。天气极热，但她仍是穿着一袭长袖的圆襟旗袍，衣裳是阴丹士林蓝的，襟边码了一层墨色蕾丝花边。这身衣配上水伶春的淡妆倒衬得她有些书卷气，像大学堂的讲师。
瞧见桃良身后的娘姨拿着一大只箱子，水伶春不禁“哧”地一笑，无不夸张地调侃：“不过去待几日，你怎拿了这许多东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大小姐要留洋念书去。”
“我这十之八九的东西可都是给你准备的，还不是怕你去了缺这少那不习惯，”说着，桃良娇嗔挽住水伶春的手臂，“你还不领情。”
踏出陈府的大门，许久被压抑的心也便渐渐舒展起来。二人一路在车上欢悦地说笑着，也欣赏了一番沿途景致。待不知何时，车窗外的世界已然是一片葱蔚洇润，远离了繁华喧嚷城区的近郊，却也有一番水软山温的别样风光。
司机将车开至一处坐立在山林田间的一栋灰白色洋楼的院落外，水伶春同桃良随着前来接应的女管家往楼内走。洋楼前围起的这片园子也格外大，两片矩形的花坛种满了矢车菊，中间立着一个洋人爱用的少女天使塑像，少女手中捧着一个水罐，罐口汩汩涌出的清水注入喷泉池里。
见桃良满眼喜爱地瞧着那座喷泉，那约莫五十出头，眉眼颇为祥和温厚的女管家一边走一边介绍道：“这栋房子其实是一个葡萄牙女人卖给老爷的，因而这房子里里外外的设计都有些洋人的样式。”
“葡萄牙女人？”桃良随口接了一句。女管家说那女人随丈夫来这里做生意，后来丈夫出事死了，女人便成了孀妇。那女人倒也颇有些情深，男人死后过了不到一年便把这栋房子低价转卖出去，随后去教堂当修女了。说着，她的手朝东南边一指：“喏，就是那儿，听他们说向这洋人教堂供的神许愿还挺灵。”桃良便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一座城堡似的建筑半隐半现在树木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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