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第一百章 “咱们不妨玩个游戏。”……
顷刻间, 莺歌燕舞如被冰封。
周遭一切,仿如重归隆冬时节,带着瘆人的寒气。
烛伊一度疑心, 是老谋深算的荻王擒住莫唯启,将其折磨成痴傻状,再以此引诱她上钩。
可她万万没想到,设局的竟是……她和纪允殊千方百计躲避的皇太子宋玄铮!
阵阵恶寒流窜周身, 令她头昏脑胀,脏腑抽搐, 随时要作呕。
可下一刻, 她却听到一熟悉的娇柔嗓音, 宛若从天边飘来。
“殿下……把她带来,是不要妾了吗?”
烛伊尚未细品话音来源,却听那女郎娇娇怯怯发问, “莫……这姓莫的,是真傻掉了?”
她心头大震,无从辨别是悲是喜,是怨是怒。
说话的女子,是素倾。
她最亲近最信赖的姐妹,还活着!没有自缢身亡, 也未被烧成灰烬!
……却成了太子的人?
一刹那,弥漫在心间多时的迷惑,如浓雾随风消散。
——她的素倾,冒名顶替她来了冽国,获得太子的宠幸,却反过来出卖了她和莫唯启?
欢喜、愤恨和痛悲,使得她下意识磨牙。
眼泪不由自主润泽了瞳仁, 溢出眼角。
她并没有自己想象的强大,也没纪允殊所说的处变不惊。
她能承受敌人的折磨,可她没法忍受心腹的叛变。
百感交织,令烛伊时冷时热。
许是她的细微变化,引发宋玄铮的关注。
沉稳脚步声逼近,随后刺眼光线被遮挡,如有一只手悬浮在她面容上方!
“殿下!”
素倾娇脆之音急急响起。
香风拂近,银铃微响,暗影消退,显然太子被她硬生生拽开。
“妾不喜欢看殿下碰别的女人!”
宋玄铮冷笑:“在本宫跟前,耍什么小心机?”
素倾啜泣:“殿下……嫌弃妾了!嫌妾不是真的公主……”
哭得那叫一个情真意切,闻者生怜。
宋玄铮没吭声。
烛伊直觉有目光在扫视她,忙忍住嫌恶和泪意。
素倾抽抽嗒嗒:“殿下若弃了妾,妾……如何能活在这世上?”
宋玄铮缄默良久,淡淡笑道:“很好。”
“殿下意思是……?”
“这位才是真正的洛松氏公主。按照约定,她该侍奉本宫才对。来人,先挪去内里安置,醒了梳洗打扮再送来……”
他顿了顿,对素倾轻笑:“既然倾倾如此忠心,今夜且与你家主子一并侍候本宫,如何?”
“……殿下!”
宋玄铮没理会素倾的嗔怨和抗拒,自顾拥着她入内。
烛伊要气疯了。
哪怕她已解除了脏被衾的束缚,被放置在舒适的床榻,盖上了质感柔软的蚕丝薄被,丝毫削减不了对太子憎恶。
当侍婢们放下纱帐,灭掉烛火,退守外间,她强迫自己冷静镇定。
愤怒,憎恨,痛悲,皆无济于事。
她必须想方设法向外报信。
从适才路上的声响判断,太子的人只把她和莫唯启二人带到了此处。
明琅他们呢?
是生是死?可曾负伤?晓得她被哪一方掳走了吗?
而她的丈夫要花多久,才会察觉她遭到太子的设伏?
她若无法凭自身能力逃离,就得拖延时间,等待救援。
终是受药物影响,脑子似乎不大灵光,无计可施。
她在装睡与真睡中硬生生多熬了两个时辰。
待到中午,她实在饿得难受,也憋不住,只能偷偷摸摸爬起来,当场就被逮了,被迫用膳、洗浴、妆扮。
尽管一众女侍守口如瓶,但烛伊由布局和陈设推断——此地绝非东宫或皇宫内任意殿阁,而是京城内某处雅致宅院。
她泡得香喷喷的,化了不淡不浓的妆,梳起流云髻,镶珠嵌玉的发饰件件精致。
再换上诺玛族传统华服,白纱衣配以绣金红裙,通身华贵又飘逸。
一颗心从愤懑转为忐忑。
太子想要做什么?
或者想利用她做什么?
她不得而知。
唯一心安的是,用于防身的手镯和指环,未曾受剥夺。
正厅布置奢华,立柱间悬挂暗纹百鸟争鸣红罗缎带。
后屏鎏金嵌螺,雕刻着龙凤呈祥纹,蜿蜒盘旋,油亮光泽,气势不凡。
未到黄昏,已灯火辉煌,仿佛在筹备隆重宴会。
皇太子宋玄铮端坐于有仙鹤青铜烛台相守的主位长案前。
眉目如画,金冠束发,身穿竹月色道袍,腰佩玉带,仍旧一副温和秀雅之状。
素倾慵懒依偎着他,娇颜含春,一袭莲红纱衫配以山矾色罗裙,更显身形婀娜,明艳动人。
目视侍女将装扮一新的烛伊引入厅内,二人眸底皆不自觉荡起波澜。
烛伊不卑不亢行礼:“臣妇见过太子殿下。”
“臣妇”二字,意在强调她是纪允殊的人,既带挑衅,又含警告。
宋玄铮果然眸色一冷。
但他迅速收敛怒意,以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占据了上风。
“三公主的同伴不方便带回京,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还望海涵。”
烛伊浑身一颤,垂眸以长睫毛遮掩泪光。
心如刀割,裂了,碎了。
但她不能哭。
一哭,她将输得一败涂地。
她试图以言语回应太子,最终只能咬唇强忍悲怆。
宋玄铮明显对她的反应很满意,唇畔笑意缓舒:“没了忠卫,又落在本宫手里,你孤身一人插翅难飞,何不交出另外两枚琉璃璧?兴许……本宫会给你留一条活路。”
有此一问,烛伊反倒心安。
——太子没搜出碧色琉璃!
“太子殿下何以认定琉璃璧在我手上?”
“哼!纪允殊故弄玄虚,不仅把你藏得严严实实,还掩人耳目送出京,定是知晓你的出身,并物归原主。他倒是舍得!”
烛伊听他提及丈夫,心底热流顿生。
收拾残勇,抑制心酸,她昂然应对:“殿下料事如神,既连外子的动态都了若指掌,又岂会不知琉璃璧藏于何处?”
宋玄铮笑眸隐约添了一丝赞许:“三公主伶牙俐齿,出乎本宫意料之外。可你洛松氏已非王族,你既失了依傍,如丧家之犬、惊弓之鸟,光凭一张嘴,又能如何?”
“能辩明黑白是非,痛斥奸佞小人!纵不可扭转乾坤,亦可出心中浊气!”
她冷然之对视,体态娴雅,风华气度之矜贵,言语不足以形容。
宋玄铮扬眉:“有意思!本宫总算明白,如冰山寒玉的纪允殊,为何甘愿拜倒在三公主的石榴裙下。”
烛伊丹唇轻勾:“但臣妇却有一事不明,可否请殿下不吝赐教?”
“哦?”
“殿下派盛风长以献酒为名,先以一枚粗制滥造的碧色琉璃偷换我国库中高悬的碧色琉璃璧,又窜通荻氏盗窃我神庙中的黄色琉璃璧……敢问殿下为何执着于我洛松氏的至宝,且用这种理所当然的口吻逼迫我缴出?”
宋玄铮语带傲慢:“琉璃璧事关东海海岛的隐秘战力,可你觉着……那是洛松氏家族所属?可笑!”
烛伊只在父亲临终前简略听过几句,对家族秘宝的了解极其有限。
她虽料定宋玄铮所言未必为真,终归耐不住好奇心,遂淡然回了句:“是么?”
宋玄铮眉峰凝聚笃定:“三公主可知,东海海岛所居者,全是四国著名工匠的后裔,与你们诺玛族人无半点干系!”
烛伊亦有耳闻,浅笑:“那……他们怎就百年不归?还把进出海域的信物交予我洛松氏之手?”
宋玄铮容色一凛,蹙眉端详她,似在琢磨她的用意。
“当年的宣国皇帝,大肆修建气势恢宏的皇陵,为藏稀世珍宝,请来各地名匠,悉心打造层层机关。陵寝修筑完毕,依照惯例,需杀工匠灭口,以防泄密。
“其时,正好你们诺玛族的洛松氏家族派使团出使宣京,行至郊外,无意中撞破此事,糊里糊涂救下了百余名工匠。
“因那会儿我冽国与宣国开战在即,宣帝急于拉拢洛松氏,以建立友好邦交,让我冽国形成腹背受敌之势。
“当仁慈的洛松王借此向他求情,他不好否决,兼之核实皇陵图纸已尽数烧毁,只好答应,把这批能工巧匠和家人送至遥远海岛,命他们立誓,子子孙孙绝不泄露宣国皇陵的机密。
“故而,这批匠人及后代,乃冽国、宣国、南国、赤月国四子民!要知道,目下统领宣国的夏氏,实乃窃国之贼!名不正言不顺!我宋氏,方为大宣真正的皇族!而岛上工匠,理应为我们宋氏天家所用!”
烛伊幽幽的道:“原来太子殿下也得悉,我洛松氏对东海隐居工匠们有救命之恩!”
不等宋玄铮接话,她眼底锐光渐盛:“那殿下应该明了,他们既选择安居一隅,自立门户,便等于和四国断绝关系!殿下也应该明晰,琉璃璧,是他们临行时留给我洛松氏的信物,仅为我家族所用!殿下更该清楚,工匠们曾允诺,一旦洛松氏有难,他们世代子孙都会竭尽全力协助,听命于洛松氏后人!”
“所以,殿下打的如意算盘是……搜集三枚琉璃璧,并把所谓的洛松氏三公主囚于手中,利用她,为您敲开道上的门路?”
话毕,烛伊眸光流转,悠然滑过素倾的脸容。
素倾自始至终都在密切留心自家公主,为之喜,为之忧。
视线相触的瞬间,她眼眶泛红,几欲落泪。
但她暂时还不宜多言。
烛伊再度紧盯宋玄铮,字字冷如寒霜。
“殿下处心积虑称霸四国,恢复数百年前宋宣时代一统山河的局面,想来……为达到此目的,在我诺玛族政权交迭中,没少插手干预吧?”
“三公主果真聪慧!”宋玄铮坦然且得意,“本宫早从当亲王时已就有所部署!”
“愿闻其详。”
宋玄铮意外:“三公主当真要听本宫是如何一步步将你们逼上绝路的?”
烛伊微笑:“反正……被殿下拿捏在手,死是早晚的事,何不死个明白?”
“有理。”
宋玄铮缓缓起身,在镂刻紫檀木案前来回踱步。
“诺玛族地底下,蕴藏着让所有君王梦寐以求的天外陨金,轻重适宜,柔韧至极,锋利无比!外加你们洛松氏和海外战力独具渊源,自是本宫开拓疆域的首要目标。
“我许荻氏更优渥的条件,助他挑起你们和初鹰族的纷争,损耗洛松氏的名臣良将,乃至你的长兄长姐……失去了最优秀的两位继承者,洛松氏便只剩三公主和那乳臭未干的小王子。三公主该不会真以为……自己的君父是因病而亡的吧?”
烛伊虽觉父亲当初病来如山倒,不单因为受了重大刺激,更有不为人知的缘由。
此际亲耳听闻,方知跟前的冽国太子宋玄铮,正是她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
恨意如澎湃狂潮奔袭而来,淹没了她的思绪,腐蚀她的身体发肤,将她打了个措手不及。
可她没工夫为至亲之身死、家族之覆灭而痛哭流涕。
她需要活着走出这座府邸,将太子的阴谋诡计昭告天下,更要洗雪洛松氏的耻辱与冤屈!
深深吸了口气,她以怒火烧干眼中泪。
“殿下费尽心机将我掳至此地,只怕……不光为逼问琉璃璧的下落吧?”
宋玄铮驻足于三尺外,细细端量她的盛颜仙姿,轻轻叹息。
“三公主丽色无匹,心思缜密,原是世间难得一见的才貌双绝!可惜……可惜啊!本宫都有点儿舍不得杀你了!”
烛伊清眸无波:“但若要领谢殿下的不杀之恩,恐怕比死更受罪吧?”
“哈哈哈……”
宋玄铮忽而笑出声,“好一个玲珑剔透的三公主!其实并无多大难处,要不……你以将军夫人的名义对外宣称,甘愿侍奉本宫,好恶心一下你的夫婿?本宫特别想看看,不可一世的纪将军崩溃挫败、面目无光的那一日!”
烛伊唇角扬起哂笑:“殿下自诩要当四国之主,却爱玩此等不入流的小伎俩,未免太龌龊狭隘了些!”
“那……要么你服下奇毒,听从本宫的指派,去控制纪允殊,让他服服贴贴,彻底归顺?若然事情顺利,本宫自会定时赠予你解药,免得你全身溃烂而死,如何?”
烛伊失笑:“那我还不如直接去死?”
“本宫早料你不乐意配合。可你已探听到诸多秘密与细节,本宫岂能容你踏出此宅院?”
“请问殿下,打算用何种方法灭口?”
烛伊仍旧维持从容平静。
宋玄铮饶有趣味地审视她:“毕竟是将军夫人,无缘无故被我杀了,说不过去。”
顿了顿,他笑貌愈发阴柔,倾身向她靠近了些许,低声笑了笑。
“咱们不妨玩个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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