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鲤跃鹤唳
“丹若姑娘果然冰雪聪明，识知体要。如此大家风范，不愧是我家阿兰多年的知音之交啊！”
槐伯欣喜地看着丹若，连连点头，赞赏有加。
他和鬼兰寒暄几句过后，便去到大厅那边忙着招待客人了。
槐伯走后，丹若便立马收起了那佯装的沉稳模样，两颊微微泛红，神情也变得有些窘迫。
“阿兰，我刚才表现得…如何…”
“哈哈，自然是极好的。”
鬼兰不禁轻声一笑。
“本以为我阿兰对如何讲话一事已经颇有研究，没想到，在你面前，不过只是略知一二罢了。”
“既然是‘知音之交’，那就自然不能败坏了阿兰的名声啊。”
丹若一边说笑着，一边踏着轻盈的步伐走到屋里的一扇窗户前，抬头仰望着天上那轮美丽的月亮。
那月亮被周围层层的云雾所遮挡，只能看得见一小半。
但就算只有那一小半的月色，也依旧皎洁明亮，温润柔美。
而一旁的鬼兰，则慢慢地走到梳妆台前坐了下来，开始认真仔细地施粉描眉。
此情此景，让丹若不禁轻轻地哼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谣：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丹若纯净空灵的歌声响起，如同一股澄澈又清凉的山泉潺潺流进了鬼兰的心里。
鬼兰手上的动作忽然就变慢了，心思也都不在这梳妆打扮上了。
他静静地看着镜中丹若的背影，脑海里渐渐浮现出童年时那些少有的美好回忆。
那些回忆里，有与他同母异父，却从不在乎他人眼光，真心把他当哥哥的樱妹妹；有传授他舞艺，像母亲一样疼爱他的舞师玉梅；还有清廉爱民，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的前翰林学士承旨，子书菘蓝大人。
在他那黑暗而又忧伤的过往里，这三个，是他唯一放在心上的人。
而如今在这万馥阁，除了桂姨，眼前这个有些可疑，有些奇怪，却能听懂他琴声，歌声还如此美妙的姑娘，大概也开始慢慢变得重要了吧。
鬼兰正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却没意识到，丹若已经慢慢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皓月舒朗，美人梳妆。如此风姿绰约之景，可美人为何还愁上眉梢？”
当丹若温柔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鬼兰才从自己的思绪中一下子抽离出来。
他轻轻地转头，迎上了丹若那真诚而又关切的目光。
如此近的距离，对着丹若那双清澈明亮，水光潋滟的眼睛，看着她那两片如樱瓣微启的嘴唇，嗅到她身上那细细浅浅，若有似无的榴花香…
一时间，他的心里竟有了些异样的感觉。
于是，刚从一些思绪中抽离出来的鬼兰，又一次陷入了另一些思绪里。
因为天生形貌阴柔，爱抚琴弄墨，他从小便不受家人的重视与疼爱。
在崇尚武力与阳刚之气的家族里，有这样一个儿子，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家门之耻了。
而他周围的人也都将他当做女子一般对待，认为他生得如此，那就必定是有断袖之癖。
在他家族没落，流落街头之时，甚至有人直接将他送进了万馥阁，为那些掌握着权力与财富的男子所享用。
他的命运从未掌握在自己手里，自然也从未有过时间与机会，好好审视和质疑过自身。
直到刚刚那一瞬间，他才突然意识到，心里那种异样的感觉，是他这二十多年来所从未有过的。
或许他本就应该为女子所心动？
这一刻，或许连他自己都有些茫然了。
“歌舞宴就要开始了，想看的话，就去大厅最边上的桌子旁坐下吧。那是专门给乐师留的位置。”
鬼兰的语气虽依旧风淡云轻，但内心却早已泛起了丝丝涟漪。
“那阿兰呢？”
“我得准备一下，一会儿就该我上场了。”
“那，丹若可否等阿兰一起出去？”
鬼兰听罢，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直接低下头，开始慢慢解开自己的腰带。
“好像这万馥阁，还没有不花银子，就能观赏到花郎更衣的先例吧。”
他的声音轻轻的，飘飘的，仿佛一只柔软娇嫩的小猫爪子，挠得人心痒难耐。
“罢了罢了！我走便好！”
丹若望着鬼兰那缓缓露出的，结实紧致又线条极美的胸膛，耳根子一红，羞得连忙往门外跑去。
看着丹若匆匆逃走的样子，鬼兰嘴角一勾，心里竟有些隐隐的满足感。
往大厅走去的丹若，一路上摸着自己的脸颊，果然是滚烫滚烫的。
找到位置坐下来以后，丹若脸上的红晕也渐渐消失了。
因为其他乐师都在伴乐，所以桌子前只有丹若一个人。
她给自己倒了一杯菊花茶，快速地喝完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她转头看向了舞台，舞台上正是先前那一群年轻的花郎在跳着一支宫廷乐舞。
那些盛装打扮的年轻花郎们，在悦耳动听，令人陶醉的伴乐中，轻柔地舒展开长长的水袖。他们摆动着自己纤细的腰身，脚步轻盈，舞姿优美，每一个动作都是非常的整齐而协调。
在温暖灯光和精美舞台的映衬下，整个舞蹈都给人一种舒缓柔和，雍容华贵之感。
舞蹈虽美，却好像有些流于表面，缺少了一些内在的东西。
接下来的数个表演，也都是差不多的模式和套路。
奢靡华丽，歌功颂德，不过千篇一律，换汤不换药而已。
丹若不禁感到有些审美疲劳。
待到这些表演都结束后，该是压轴登场了。
舞台上的灯光变得稍稍黯淡了一些，热闹的伴乐也同时戛然而止。
只有一阵孤寂而清冷的箫声，悠悠地回荡在整个大厅。
层层薄烟依旧笼罩在舞台周围，如梦似幻，宛若仙境。
伴着这箫声和薄烟，舞台上缓缓走出一名身姿高挑修长的男子。
他身着洁白衣裳，外罩一件水墨色纱衣，一头长长的黑发高高地束在头顶，整个额头到鼻尖，都用鲜红的朱砂颜料涂满。
丹若一眼就认出那是鬼兰。
原来鬼兰之前那宽衣解带之举，不过是为了支开丹若，好好准备妆容和服装而已。
鬼兰踏着轻盈的步子走到舞台中央，盘腿背对观众而坐。
他微微转头，衣角一扬，展现给了观众一张精致而又绝美的侧脸。
伴随着这清冷悠扬的箫声，一阵深沉含蓄的古筝乐音也慢慢响起。
只见鬼兰低眉抬腕，舒臂拂袖，一会儿贴于地面，一会儿又跃于空中。
那脚下的舞步如轻云般慢移，又旋风般疾转，时而轻盈柔美，时而又刚劲有力，整套动作干净流畅，变化多端，颇有几分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之感。
他的舞姿是那样的飘逸灵动，从容不迫，点点仙气萦绕着，如同一只不小心跌入凡尘的精灵。
他是如此地凝神专注，投入忘我，一招一式都配合着呼吸的节奏，手眼身法皆传递着脉搏的跳动。
就像他的琴声那样，他的舞蹈，也仿佛是融进了自己的整个身心与灵魂，将平时不能用口头语言所抒发的种种心情与思想，用肢体语言尽情地宣泄了出来。
鬼兰那水墨色的舞衣，额头上的朱砂色，应是扮演着一条困在池中，不甘约束的丹顶锦鲤吧。
它日复一日地在水中努力地穿梭着，翻腾着，等到属于它的机会到来时，便用力一跃，飞升到空中，化身为一只自由自在，展翅高飞的丹顶鹤。
丹若看懂了这一支舞蹈，也看懂了鬼兰。
与其说是扮演了一条锦鲤，不如说，他扮演的正是他自己。
没想到鬼兰不但精通音律，还如此擅长舞艺。
这等兼具琴师与舞师之才的能人，本应是载入史册人人尊敬的国之骄子，却这般地堕入风月之地，成为任人玩弄，百般羞辱的花郎。
想到这里，几行清泪簌簌地从丹若的眼角滴落。
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再一次被鬼兰的内心世界所触动到了。
鬼兰的动作渐渐慢了下来，伴乐的箫声和筝音也随之缓缓停了下来。
那最后的落幕动作如同开幕一样，是盘腿背对观众而坐。
他微微转头，衣角一扬，展现给了观众一张精致而又绝美的侧脸。
一时间，无数洁白的兰花花瓣，于舞台上方蹁跹飘落而下，一片又一片，幽香四溢，摇曳生姿，仿佛寒冷冬夜的天空中，随风飞舞的美丽雪花。
丹若正沉醉于这浪漫唯美之景时，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阵响亮的掌声。
那掌声不但惊醒了丹若，也打破了台下的一片寂静无声。
“好！真是好啊！”
丹若转头看去，只见一名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的客人激动地站了起来。
他一边用力地拍着手，一边大声地叫着好，脸上尽是惊喜又兴奋的笑容。
这位客人便是当今朝中重臣，张太傅。
有了一个身份与地位都合适的带头者，台下其余人也都纷纷跟着鼓起掌来。
“哈哈，这头号招牌就是不一样啊！”
客人往前迈了几步，便离舞台更近了几分。
“想必你演绎的，定是一位风雪中赶考的读书人吧？路途中不畏艰难险阻，磕得头破血流也要坚持走下去，这精神，着实让我忆起了些当年之事啊。”
“太傅大人说的极是啊！可这演绎得再好，也不及大人您当年半分啊。一介风月之流，怎能拿来跟大人比较呢？”
张太傅身边比他官低一阶的同伴，恭恭敬敬地给他递了一杯茶，然后赶紧随声附和着，满脸都堆砌着奉承讨好的笑容。
丹若在一边看着听着，轻轻地摇了摇头，心里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又一个附庸风雅，自我标榜的人罢了。
他的身边，也不过只是一群审时度势，溜须拍马之辈。
刚结束表演的鬼兰，起身转头，从台上缓缓地走了下来。
他慢慢地走近张太傅，微微俯身，低眉颔首，脸上的表情平静而又淡然，没有一丝的波澜起伏。
“小郎媚世鬼兰，见过太傅大人。”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轻轻柔柔，如同林间枝头拂过青翠嫩芽的微风。
“小郎不过一介风月之流，又有何资格与大人相提并论呢？能得大人欢喜，小郎实在是荣幸之至，此生无憾了。”
看着鬼兰卑躬屈膝，弱不禁风的姿态，听着他口中令人舒心愉悦的言语，张太傅满意地抚摸着下巴上的胡子，不停地点着头。
“哟，我当是谁这么大动静呢，原来是有贵客到了。太傅大人您来了，怎么也不派人知会一声？”
这时，一阵端腔拿调，拖沓冗长的话音悠悠响起。
那嗓音奇奇怪怪，如女人那般尖尖细细，却又不如女人那般柔媚婉转。
虽然音色略微干涩嘶哑，带着些许老态和沧桑之感，但气息却是十分稳健而有力。
丹若随着那话音响起的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一位穿着胭脂色绣花锦袍的老者，正闲庭信步，不紧不慢而来。
他虽然个子不高，身材清瘦，但整个人却散发着一种不怒而威，寒意逼人的强大气场。
他虽然满头银发，连眉毛都是雪一样的白色，但脸上却平整光洁，没有一丝的皱纹。
那双细细长长，略往上扬的眼角旁，精心点画着两抹冶艳异常的桃红色。
他的脸上是似笑非笑，深不可测的表情。
他的眼神犀利，目光炯炯，仿佛能洞察人心，看穿一切。
他应该就是鬼兰所说的，万馥阁的创办者，柳公公吧？
丹若注视着眼前这位不同寻常的老者，心里暗自揣测之余，还感到有些莫名的不安。
见到柳公公前来，四面八方坐在桌边的客人们，都纷纷站起身，热情地围了过来。
“瞧您说的什么话呀？我这不是担心叨扰到公公您嘛。”
张太傅见到柳公公虽未行礼，但头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一些，也下意识往后轻轻退了一步。
柳公公转过头，本想继续同张太傅说话，但视线却突然转移，稳稳地落在了不远处的丹若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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