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云庄
那日下午开会，花明蕊迟到了五分钟。
会议室里，水产街众人面面相觑，眼神里都透露着一丝焦虑。花明蕊从不迟到，除非天塌下来——天该不会塌下来了吧？
这时，门把手沉吟一声，花明蕊那头卷毛和红色大衣从门口缝里钻了出来。
“不好意思诸位，我来晚了——”
她一抬头，其余人却纷纷移开视线，目光闪烁地看着地板和桌子。
杜华年目光一掠，余光打量她。
“外面……下雨了？”说罢，还看了看窗外晴朗的天空。
“没下雨。”
“那你怎么浑身上下都湿了，也不去换身衣服？”
花明蕊瞪他。
众人眼里，她现在成了一只落汤鸡，湿漉漉的颤，似乎有人从她头顶浇了一大冷盆水。
开玩笑的吧，有谁敢对花总帅这么做？
一滴水正顺着她的头发留到脸颊上，挂在鼻尖，又随着她大步流星的步子而被甩在了地上。
杜华年挑起眉：“哦，我知道了。”
“你知道个——”
“我知道催梦师方华的藏身之地了。”
花明蕊眉峰一抬，双眸亮起。其余众人亦纷纷抬头，将无处安放又不敢看自家老板的视线投向了杜华年。
“在火山北坡一个小镇，云庄。”
“几成把握？”
“那看你想干什么。如果只是问方华在不在云庄——八成是在的，你可以看这几组催化梦境的对比数据图。如果是要确认她的位置，和她来个正面接触，那恐怕还需实地去找。如果想带人擒住她……”
花明蕊冷漠问：“几成把握，下次见她时能杀了她？”
杜华年微微一顿，似在慎重考虑。“只要找到她的藏身之地，若您出战，杀她太容易了。”
“谁愿意去？”
花明蕊的手指在桌子上轻轻敲打着，似在弹琴
一阵短暂沉默。
花明蕊继续道：“想找方华不会容易，她消失十年，死活未知，人魔皆非。且寻找她必要跨越层层幻境，心智不坚定者恐被蛊惑。如此，可有毛遂自荐者？”
半晌，锦瑟默默地举起了一只手，朝花明蕊点点头。
“好。”花明蕊道，“杜华年，你来带队。”
“你不来么？”
花明蕊掌心火焰忽然烧起，将一小片瓷器硬生生烧弯成一个梭形的哨子。“有事吹哨，我便能知晓。待你们确定了她的位置，立刻传信于我，我那时应该就在不远处，顷刻便能赶到。”
“你要去哪？”
花明蕊压低声音：“火山。”
杜华年亦侧头小声问：“这么早？你不是每年十二月才会回火山历练么？”
“不早了。再晚，我怕来不及。”
杜华年眼中闪过一寸明光，顷刻后，便完全暗淡了下去。
“明白了……“他嗓音有些哑，“放心，都交给我。”
“还有，学徒们也一并带去。”
“岂不是很危险？”
“那也要去，他们早晚要面对危险的。往后还有我们护着的日子，可能不多了。”
庄兰溪与白千帆走在街上。
秋高气爽的日子里，天空中遥遥飘着几朵浮云，地上的风吹不动。金黄色的树叶飒飒作响，向天上掉金子落在行人身畔。虽说秋风萧瑟，若是浮生半日闲似如此、看云树叶子，倒也得趣。
街边有些老艺人临街摆摊儿，有看手相的，有做指甲的，有算命的，还有说书的。现在那裹着头巾的说书人正对着一群水泄不通的热情听众说道得津津有味。
“再说，杜华年本是良家公子，自从和那花明蕊有染之后”
白千帆听见几个熟悉名字，便停下来，凑上前去探个究竟。
庄兰溪则正在一家买美工杂货的小铺子里和老板讲价。她买了一些石膏粉，正麻烦老板拿个小料袋子给她分装出一小包。
没一会儿，白千帆愤慨跑来。“师父！这说书人简直胡编乱造，污蔑花总帅！”
意料之中，庄兰溪懒得瞥一眼，拽着白千帆大步走开。“不要看，那种乱七八糟东西还少么？”
“就这么忍了？”白千帆嘟囔着抱怨。
“身居高位，总会有舆论的。清者自清。”
路过报刊亭，摆在最醒目位置、有最多人购买的刊物版头写着三个大字——《明日录》。庄兰溪路过时，那三个晃目的字偏偏要闯入她的视线边缘。而她一个眼神投向报刊亭，便让庭中安逸地嗑瓜子的店主浑身一激灵。
不待店主回过味来，庄兰溪已带着白千帆消失在慢慢人潮里了。
庄兰溪用那日买的石膏粉以及从水产街后厨偷来的月饼磨具，做了几块石膏牌子。
“这是中秋贺卡，月饼形状的，但是月饼可以吃，这个不可以哦。”
不同人在收到她这份奇特的礼物时，反应大多不同。
吴香对庄兰溪印象还是水产街的第一大醉鬼，虽然知道了她很会打架，也可以很靠谱，但之前的形象早已先入为主，还觉得月饼石膏立牌什么的鬼东西很符合此人一贯的调性。
白千帆白千帆缠着庄兰溪给自己做了个彩色的。
陆曼行原本客客气气地：“谢谢庄前辈”看到她后面花明蕊阴沉沉的视线，支支吾吾一阵才道：“谢谢婷阿姨”
庄兰溪将他捧进了一个巨大而温暖的拥抱里。“中秋快乐。”
她八年没好好过节了。
孟既安在水产街习惯独来独往，只要吴香不主动缠她，便形单影只地来去无踪。那日晚餐时，她在惯坐的座位上发现了一块月饼形状的石膏牌，与牌子上的咧着嘴的鬼脸互相大眼瞪小眼。
花明蕊收到礼物当时是什么反应，谁也不知道，但多半是面无表情地抿着嘴揣进了怀里之类的。
转天，众人在她胸前看到了一个别具一格的项链——月饼形状的大吊坠。无人敢议论。
第二天，整个水产街连许向聆养的鹦鹉都听说了庄兰溪的中秋贺卡传奇。
苍淼看着手中的石膏月饼，开玩笑道：“你不如递给我一块真月饼，我还能尝尝味道。”
一边想：石膏做的月饼，是永久的，而这中秋佳节与团圆，都不能永久。
佳节过后，他们终于启程北上，向着火山与云庄进发。
从南中一路向北，宽敞的四车道逐渐变为一条没画白线的单行路，后来慢慢的，柏油路越来越窄，而路的边缘露出来一截凹凸不平的石块路。那时候古时候的路。
再后来都是石子路，车行在上面很颠簸。一共三辆车，各自在坑坑洼洼地挣扎前行，车胎咬着石子缝，一寸一寸地往前。
越是往北，风吹得愈干燥，野草愈旺盛。荒原上偶现连排而生的乔木，落叶尽凋，已无生气。只有一片落叶还挂在最高的那根枝上，在下方车辆缓慢爬行而过时无力地低垂着头。
纵向横穿单岛的这条路尽是荒原，东西各有两道山脉夹着。虽在人间，却了无人烟，连野生动物都罕至。
日夜兼程一天后，地势愈来愈高，云端显得愈来愈近。原本卧在远方的峰峦影子亦忽然近了，将车辆层层包围于群山深处。他们已经逼近了火山。
花明蕊道：“就在这里分别吧。”
杜华年：“你和庄前辈要注意安全，有事就打电话给总部，边阳定会照顾妥当的。”
“我自然知道。倒是你们才是该担心的。从这里绕到北坡还需要半天，山间崎岖，车辆怕是走不过去了。你听苍淼的，必要时候就下车步行。”
吴香拉着孟既安从庄兰溪那辆车上下来，跑向了苍淼所在的这辆。“来，白千帆你往里去儿点儿！”
原本坐在中间的陆曼行听话地挪进了最里面，示意白千帆也像里挪。苍淼条件反射地说：“你坐我身上了！”
白千帆：“陆曼行你”
苍淼却说：“无事无事，就当我抱着他了。”
杜华年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你们这样挤不挤？锦瑟那辆车上还有地方。”
“不去！”好几个人异口同声。
还站在车门外的孟既安道：“我去那辆车吧。”
杜华年问：“都齐了吗？苍淼还在车上吗？”
苍淼道：“我在。”
白千帆道：“在！”
杜华年点点头，踩下油门，向着更北进发。地上的植被愈发洗漱，大片土地裸露着，呈赤红与银白两色，前几日下的小雨在这里结成了霜，像是沙画。更有雕塑一般的岩石耸立出地表，朝夕风吹雨打之下，被雕琢的鬼斧神工。
白千帆看着窗外那些崎岖的山间小径与怪石嶙峋，感叹道：“你们看，那边那块石头像不像一个扔球的人？”
苍淼循声看去，确实很像。
吴香讽他：“幼稚！”
不远处有一片石林，和地面一样也呈赤红银白。明明是阴天没什么亮光的正午，那些石雕表面却微微发亮，似皎洁月光。被白千帆说长得像人的那个石像，朝阳的那一侧长满了绿色的苔藓，遍布着人形的头、颈和左半边身躯。
苍淼忽然道：“停车！”
白千帆道：“杜前辈，苍淼说停车。”
杜华年把车停在一片较平缓的小坡上，后面那一辆也跟着停了。
苍淼道：“所有人和我一起下车。”
白千帆：“她让我们都下车。”
“看到那边的石林嘛？大家好好分工，每一个人学一个石像的动作，来。”
“她让我们学那些石像的动作——什么？”
“你能不能好好转述？”
“好吧。每一个人学一个石像的动作，要还原出一套真人版是吧？”
吴香敏锐地发现：“我们算苍前辈有八个人，比石像多一个。”
苍淼：“没错，多出来的那一个，便是石像手里扔出去的球。”
在场众人听着白千帆的转述，一步步循着苍淼的指示，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做出相应的动作。苍淼则在人群中来回穿梭，比较着相邻之人手臂的高度、脚尖的朝向等等，终于将目光锁定在西边的山崖上。她假装是石像手中所抛的球，在空中飞出一道抛物线，落在山崖前。
“白千帆，来这里。”
白千帆走到山崖前：“做什么？”
“烧香印往这里扔一个。”
山崖上炸开一道缺口，后面居然是一个悠长的洞穴。原来这是一条通往云庄的捷径，供他们本村人进出，外面的石林则是古时候留下来的一道谜语，防止外界的人随意闯入。
“如此严防着，还以为里面是什么桃花源呢。”锦瑟一边低头钻进洞穴，一边点燃打火机测氧，“氧气没问题，进来吧。”
洞内很宽敞，墙上有些看不懂的涂鸦，痕迹很新，似乎还常有人光顾这里，只是不知为何入口是封死的。
正当众人借着入口的光亮打量四周、心感奇异之时，山崖上被炸开的缺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闭合了。洞穴内顷刻间没有了光。
吴香召唤出一只掌上灯，镇定地走到重新封死的洞口：“这都是石头怎么竟然像是凭空长出来了石头一样？”
白千帆道：“怪不得这入口总是封死的，即使炸开了，不知道进出方法的人还是会被困其中。苍淼前辈方才说了，外面的七个石像分别对应着云庄居民供奉的七个神，而但凡外来者想从此处通行，必须向石像敬血。十八年前她来此地时受了当地人的邀请，被带着走过这段路，向石像敬过血了，因此才能带我们安全进来。”
杜华年道：“那苍前辈如今没有肉身，石像如何判断您是否可以进入呢？”
“也只有一试才知。”苍淼凝神道，“神勇像——归！”
脚下的山体一阵朦胧的震颤，仿佛沉眠的山神正苏醒。被微光照亮的石壁忽然动了起来，几块石头忽然从墙里伸出，依次像是人手、脚和头。一个石头人从山壁里走了出来，有两米多高，且被雕刻着清晰的五官，正低头看着苍淼。
其余人俱是目瞪口呆。
石头人信步向前。它的眼睛是两个故意挖空的大窟窿，此刻忽然燃起了两束烈火，熊熊燃烧，照亮了前路。
苍淼却忽然想到了什么。
“神勇像，去，把外面的星汉像抱进来。”
云庄居民信奉附诘为神，因此这里的许多设施都很古怪，不能以外面世界的物理规则来评判——倒还真有几分桃花源的意味。当年苍淼有幸造访传说中的云庄，还是因为云庄突然出现了附诘吃人魂魄的现象，当地人惶恐不已，而殚灵人一职刚刚出现，便被当作救命稻草搬了过来。给石像敬过血，便是与云庄的保护神签订了契约，一旦签订，终生不改。
希望她没有记错。星汉像，应是当年方华敬过血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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