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火海求雨
露陵建在一处斜坡上。每逢下雨,几条东西走向的主路上积水如小河一样奔淌,一路淌过外城、内城、古城和商业港。
有一次,庄婷折了一只小纸船放进家门口的小河里,一路追着船跑向海岸,想看看她的小纸船能不能航入大海。
当然还没跑几步,船就烂了,水路也被工地的泥沙拦截了。
庄婷家就在海岸线上,是百余载的老宅子,虽说有些许海景,却实在不是住人的。屋顶漏雨,漏哪里赌哪里,堵不住了就把床换个地方。墙皮因常年潮湿而掉了一地,房间里总是处处斑驳。夜晚海风呼啸、海浪翻滚,庄婷总梦见自己被冲进大海里,挂在冰冷的浪尖起起伏伏。
睁开眼,还是破旧得发黄又发青的墙,和堆了满满一水槽的没刷的碗筷。
她长得刚比水槽高一些时,就学会了洗碗,她是个极爱干净整洁的孩子。
她父母感情倒是不错,可惜是狼狈为奸的那种不错。两个人靠领救济和拾荒为生,这种条件不够他们买酒,居然还要养个孩子,实在麻烦死了。不过最近好像有转机了。
“老头,海边在修商业港,拆建要是拆到咱们这户,能给不少钱吧!”
“想得美,那不是拆到对面胡同就停下了吗!咱倒霉,没赶上!”
在他们二人急切咒骂并商议如何才能不这样倒霉的噪音里,庄婷背着书包,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不想再听一顿无谓的训斥。
从家走到学校一路都是上坡,是负重爬山,但她走得很快乐。
庄婷独立又听话,不像一般的孩子那样还畏畏缩缩懵懂天真,在校很博老师的喜爱,夸她是“全校最聪明的”。她担任班长从不徇私舞弊,有时一味固执不通人情,弄得与不少同学关系紧张。久之,她也就习惯了独来独往。
三年级时的某一日放学,她帮老师批改卷子,出来得晚了些,竟然撞上两个高年级的女生在欺负一个个子很矮的女孩。庄婷虽然不会打架,但见到这一幕毫不犹豫地冲上前阻止,言辞犀利,颇有些长者教训入的威严狠厉。那两个高年级女生到底也还是孩子,竟被她这一唬给唬住了。
一问才知,那被欺负的女孩是庄婷隔壁班的,叫岳景笑。
岳景笑家境不一般,虽然平时在校都穿校服,但还有鞋可以拿来攀比。岳景笑穿得鞋都是名牌,还每天换不一样的,只不过她那时候还不懂这些,只每天早上家长给什么就穿什么。用她自己的话来说:
“根本没睡醒,哪里知道穿的是什么?”
庄婷此人眼里看到了与自己截然不同、却又意外相似的不染纤尘的纯真,暗中决定:这个人往后由她护着了。
周一至周五在学校,周末两人就一起泡在图书馆。岳景笑只爱读小说,尤其是玄幻小说,庄婷什么都读,还肩负着监督岳景笑写作业的重任,后者有时候真像患了多动症一样坐不住。
岳景笑无意中瞥见庄婷的数学草稿本,那上面字迹居然比她认真记的笔记还要公正。
“你简直了!写个草稿都这么规整这么好看。”
庄婷淡淡看了一眼岳景笑龙飞凤舞横七竖八还只记一面的笔记:“字写得太大太乱,废纸。”
买不起的。
岳景笑像是看出了什么,随口一笑:“喜欢什么颜色的本子,蓝色?我下回买给你,就当你帮我写作业的报酬了。”
“不用。”庄婷立即说,“还有,谁说要帮你写作业了?”
岳景笑只继续笑着。
晚上七点五十分,图书馆快要关闭了,工作人员推着堆满图书的小推车前来巡查,开始往外轰人。庄婷轻车熟路地收拾好背包,拎起搭在椅背上的棉服,可是这一次她并没有往门口走,而是往图书馆更深处几乎没什么人涉足的地方。
“你去哪儿啊?”岳景笑疑惑地问。
“我今晚有点事。”庄婷晃了晃手里的一本绿皮儿古籍,“你先回吧,别让妈妈着急。”
岳景笑并未多想,她确实答应过要在八点前回家的,便先行离开了。
那夜庄婷在图书馆睡了一夜。灯总闸关了,每一排书架都好高好高,巨大而模糊的阴影格外阴森骇人。她蜷缩在窗户前,月光洒了一地的白茫茫,像霜,她却想方设法把自己缩进那一隅的光明里,为此,随着月亮的轨迹动了一整夜。
那一夜她就是整个宇宙最年轻的行星。
次日,岳景笑在新闻里看见庄婷的家着火了,损失惨重,但所幸没有人员伤亡,才恍然大悟过来。她第一反应是带着母亲一起去找她,可是稍微想想又觉得,如果自己冒然把这件事告诉了大人,庄婷恐怕永远不会再和她做朋友了。
于是岳景笑只身返回图书馆,还未进门,便直觉一般地望见了倚着玻璃熟睡的那女孩,像隔着笼子望一只还不会飞的雏凤。
她推醒她,问:”昨晚怎么回事!你家上新闻了你知道吗?”
“上新闻了?”庄婷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显得很幼小,她揉了揉眼睛,再睁眼已是锐利清明,”这下他们该高兴了。”
经不住岳景笑的纠缠,庄婷终于承认道:”火是他们放的,人都提前躲出来了。我昨晚故意睡在这里的。”
“火——是——你——父——母——放——的——他们疯了吗!”
庄婷面无表情:“他们想要赔偿。”
岳景笑心急地戳戳庄婷坐得挺直的背:“你应该去我家,想住多久都可以。”
“你家人多,我就不叨扰了。”
“怎么会打扰呢,我们告诉妈妈,让她——\''
“行了。”庄婷不耐烦地打断,背过身去,”我不去。”
岳景笑没办法,同意对这件事保密。
才十岁的孩子啊,没人教她们如何在这复杂的世界上生活,只能靠自己一步一跌倒的学。
那时候庄婷真的很怕麻烦别人。她不喜欢帮人洗碗,有时候过于克扣,觉得做饭时多撒几粒盐都是浪费,也从来不愿意把自己辛苦做的饭分给别人吃,要不然第二天没有剩饭吃什么?她给岳景笑煎过鸡蛋,已经是破例款待了。
但她克扣得最严重的其实是她自己。
春日暴雨泛滥,海水整夜涨潮。
“他们疯了。他们疯了。”庄婷趴在课桌上说着,“他们上次没有捞到钱,还想再烧一次。他们真的疯了。”
那天晚上她跟岳景笑一起回了家。岳景笑家有个宽敞的门厅,换鞋时可以坐下。室内明亮的灯光照亮了每一个角落,全是暖光灯。正对大门的餐厅里,一桌像是饭店聚会时才会用到的圆桌旁围满了人。
“你就是庄婷呀,笑笑天天惦记你呢。”
“你就是她的主心骨啊。”
庄婷藏起无措笑着应和。窗外是一片开满花的后院,火红的一片。
岳景笑注意到她的视线:“这花啊是从后山上开遍的野花移植来的,最初只有一点儿,没想到都快把我家后院占领了。”
“我从没去过后山。”庄兰溪盯着碗里的米饭,拘谨地搭话。
“那多容易,有轨电车一条直线上去,周末带你去玩儿!”岳景笑开心地说,“诶,爸爸你种的那棵银杏好像今年冬天又死了?”
庄婷第二天回家时,口袋里揣了一只录音笔。
自那天起,露陵迎来了五年未遇的暴雨袭击。天气预报里全是警报,门外的小溪变作了奔腾的大江,第三天的时候,学校都停课了。庄婷呆在家里,雨滴落在屋顶上的声音太响太稠密,不像雨点更像拳头。她开始考虑如果屋顶塌了,这房子的救命三角区该是在哪儿。
第五天时,露陵的暴雨已经成了整个单岛津津乐道的新闻。
海面上终于破开一缕阳光,映射在万丈波涛上。
雨顺着屋檐滴滴答答掉在地上。床边的地板上一支录音笔闪烁着静悄悄的红光。
“不能再等了,这都多少天了。”
“五天了。旁边的工地也早就停工了,我们画一条油路出来,显得是他们监管不周,造成了这里失火。”
“好,就这么办。”
太阳落山时,雨终于停了。海上的天空露出久违的均匀深蓝。庄婷趴在床边,看见一轮圆月升起于东南,照亮了一汪黢黑的海水。暴雨刚去,世界的边缘阴森森,屋子里也没有灯,只有海上生明月的光,亮得不可思议。
几团黑色的乌云还落单地悬浮于海面上的低空,呈几缕黑烟。西边有火热晚霞的时候,这里的天色呈现为浓郁的紫色,亦如梦似幻。
庄婷望着那夜的紫光,黑烟与银月,静谧幽森,未觉火焰舔着湿漉漉的窗帘,舔着发霉的桌角,慢慢地将一切都吃干净。
等她回神,发觉清冷的夜空远在天边,而她被围困于地上的刀山火海时,已经晚了。
所有的出路都被挡住了。
沙滩上几只小螃蟹爬向大海,几缕将散的乌云惋惜地看着海边着火的方块房子。
不,不,不,她不想死,她不能死,凭什么——
她站在床上去够窗户,窗外的海浪那么近,那么清凉。可是窗户太高又只能开一道缝隙,她出不去。
不不不她不想死——
因为窒息,慢慢地止住了啜泣,剩下的所有气息都用来岔气着咳嗽。
下雨吧。
不要停。
下雨吧。
她忘了是如何在火海里活下来的。
兴许是消防员救了她,但真的不记得了。
得救后,她披着警察叔叔给的毛毯坐在木凳上。天又微微下起小雨,落在脸上像挠痒痒。
这点儿雨,与根本扑不灭大火,在场甚至都无人打伞。
仰起头,夜空里聚拢了厚厚的云层,仿佛之前月亮与紫气都是幻想。
庄婷麻木地接过一杯烫手的热水,望着远处翻滚的大海。黑洞洞的海面与波澜起伏的壮阔天际——那感觉很熟悉,很像儿时梦里的海,彻夜咆哮,而她总被席卷进浪里忽上忽下地颠簸,周围没有任何人能救她。颠簸得久了,反倒习惯了,就像摇篮一样。
世人皆酷爱晴日。可从那年起,她爱上了浮云蔽日的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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