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北野远征
花明蕊连花云寄什么时候结的婚都不知道,他们早断了联系,甚至大多数时候,她都不太会想起他还活着。
现在她终于又认识到,他一直活着,这么多年来,成家,立业,保护着家乡与家人,做着与她那么相近的事业,只是更接地气的。
现在,他死了。
她没参加过他的婚礼,倒是出席了葬礼。他胸前躺着一枚晶莹剔透,质地上乘的玉佩,如果传说都是真的,理应保他一世平安。
全镇的人几乎都来了,他们哭得像是死了自己的弟弟。是啊,死去的是全镇的保护者,他不在了,谁知道下一个人谁?
看不见的阴云笼罩了阳光灿烂的海滨。那三扇门还开在天上,迟迟不肯消散,仿佛哪怕被掏空了眼睛只剩下眼眶,也要用满腔空洞冷血却嘲讽世人英勇且敬畏生灵。
殚灵人是没有葬礼的。他们的归宿在星河尽头,虚无缥缈,一笔抹空生平。
下葬是人才配的。人又总是脆弱的。
花明蕊第一次觉得身处人群中,一身红衣如此乍眼。
仪式举行了很久,因为前来道别的人队伍太长,要一个人一个人的走完。白千帆找不到他的师父了,但吴香不准他乱跑。他们凑近在一起,是葬礼上的那一小团异乡人。花明蕊就站在边上,一个人一个人的看过。她看人从来都直视对方的双眼,这是不自觉的小习惯。然而,在不经意地接住他人视线并与之对视过几轮后,她渐渐地不敢看了。
仪式中间的某刻,庄兰溪默默地出现在里人海的另一端,混杂在陌生的人群里。葬礼上戴帽子是不敬的,因此她任由枯草一般的头发四下炸开,在风里飞扬。不时地有人对她侧目,但她好像已经不在乎了。她用一张还算年轻的脸,演绎出了面目麻木的百岁老者才有的、看空世间一切的神态。
直到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影从她眼前晃过时,才猛然惊醒,又通上了灵魂。
那个人很高很瘦,周身有种很熟悉的气质,也像一阵风,刹那就刮没了。庄兰溪还能再定位到他,完全是因为他前去的方向,是她每次下意识去看的地方。
花明蕊看见来人,似乎毫不惊讶,似乎也一直在等他出现似的。
“我很抱歉。”花明蕊说,用得是那种陈述事实,代表自我防御的语气。旁观的小辈们也感到空气里弥漫着一丝丝的不对劲。
“很抱歉?”
不知他凶恶的语气还是可怖的表情,竟吓得吴香一不留神惊叫着后退了半步。也许是他周身弥漫着的暴戾与恨意吧,庄兰溪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到。那人又往前迈了一步,紧接着又一步,现在是大跨步朝花明蕊气势汹汹的走去了。
花明蕊没动一下。
庄兰溪忽然跑起来,在那个人逼近到花明蕊身前的一秒突然出现,几乎可以说是闪现。
在场谁都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巴掌已经落在了她脸上。
庄兰溪摸着半边炽热的脸颊,扭头看去,不由得惊抽一口气。如果说花云寄和花明蕊有七分像,那么眼前的这人,除了个头更高,抬头纹更深,眉毛更浓,几乎和花明蕊一摸一样。
下一秒,她只觉得头像又被阵旋风击中一样,整个人被推开到一边。边阳扶住了她。是花明蕊推的。众目睽睽之下,她和那个长得比她高大,应该是她的另一个弟弟的男子互相如镜像一般,揪住彼此的衣领,钳制彼此的手腕,死不松手,卯足了劲儿。庄兰溪连忙又从边阳手底下挣出去,一手掐一个肩膀,试图将那两人分开。
花明蕊的弟弟忽然卸了力,后退两步,眼眶泛红。背后的人海热热闹闹,草青树荣,人家错落有致,一切皆像是被洗净了,又温暖又干净地沐浴着金秋太阳。庄兰溪还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刚想问。
“原来这就是人间地狱。”他突然仰起头,阳光洒在那张英俊的脸上,”可真是美啊”
庄兰溪真的觉得被捅了一刀。
为了填补天上的那三个大洞,庄兰溪决定在北野通道的入口处多停留一阵子。好消息是,花云寄留下来一本手帐,其中记述了十余年间他在北野通道上所见所遇的大小事,还详细标出了每条路线可能途径的可疑之处。有了他的手帐指路,再深入北野的未知领域探查也容易了许多。
坏消息是,花明蕊也不肯走了。出于某种并未商议过的默契,她们二人纷纷提出留守,又默契地退居到村镇以外,打定主意当地人不会再想看见她们。她们营地一个在山谷这头,一个在山谷那头。苍淼起先以为是她们彼此躲着,后来才发觉是庄兰溪在山谷中落下了一道雨的结界,只把自己圈在里面。
“让她静一静吧。”花明蕊阴沉着脸说。但庄兰溪在结界里面待了多久,她就在外面守了多久,一面布置着接下来的安排。
“别走得太远。”花明蕊对边阳说,”如果第三日我还没有赶到,就先在原地等着。”
边阳点了点头,其他几个孩子亦跟着应声。他们四个组成了一支勉强像样的队伍,吴香带着她闪耀的配剑和昂扬的兴致,孟既安沉稳且能使催梦之术,白千帆在那里专注地翻着地图,努力辨认上面的笔记,将其与他自己印象里的北野相对应,背上摇摇晃晃挂着一双登山鞋和一盏暖暖的灯。边阳的青衫扬起,温和而沉静。
他们已经走出去五十米远时,边阳忽然脚步轻轻地停了下来。其余人没注意到他,还在凑着脑袋往前走,一边走一边研究地图。
“我们找出真相之后干什么?”边阳问。
“揭露三大家所做的阴谋就是最终目的,其他的不归殚灵组织管。”花明蕊说。
“如果我们已经深深牵涉其中呢?”
边阳的视线投向远方的崇山峻岭间,无比悠长。
“只要坚持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不伤及无辜,就是正义。旁的事,就顺其自然吧。”花明蕊说。
“师父。”边阳忽然叫道。
“嗯?”
“没事了。”边阳轻轻一笑,转身追上了另外几人。
庄兰溪只在这时才肯抬头看着这边,看着边阳远去的背影。她听见花明蕊说:“我好像有种不祥的预感。”
二人之间的气氛平平常常,甚至有些温柔,大概是因为他们在谈论第三个人吧。花明蕊却陡然把话锋一转。
“我和我弟媳简单聊了聊。云寄这些年来一直充当着民间殚灵人的职责,因为这里位置太偏,南中很少派人过来,久而久之当地人也都懒得上报了,就自己的事自己解决。我就想起来,他真的做成了一个驻扎北野的殚灵人,而我为此碌碌半生,终究是没有做成。”
“我们尝试过了。”庄兰溪叹气道,想起北野提案,想起昌陵,想起多年前阻碍正义的种种势力,如何蒙蔽麻木了人们的双眼,延续至今。
“他是真的英雄,而我,水产街的总帅,不过是徒有虚名罢了。他是真正的英雄,却从来都没有人知晓过他的名字。”
“需要我提醒吗?您虚名现在也没了,人人恐怕都在骂你□□。”
“与此无关。”
庄兰溪送了耸肩。”名声不是那么重要。”天底下没有人有比她更坏的名声。
“你知道是谁带他入行的吗?他从来没有真的加入过殚灵组织,只是多年前差点丧命于灵魂体爪下,又得一人所救。”
“是谁?我们认得的?”
“元北辰。”
一阵沉默。
“真的英雄。”半晌,庄兰溪轻声细语道,”果然常常是被历史遗漏的啊。”
那天天气很好,阳光灿烂。树上一颗叶子都没有,干干净净的。海水很蓝,虽然看不见了。货车在看不见的上头跑着,往没通铁轨的内陆运货,震响的律动和火车的一样高昂。
他们先是沿着高墙下的小路到了一个狭窄的z字型,才终于见到了北野通道的活口。村庄的行人三三两两自身旁经过,那么稀松平常。看不见的车轮滚滚就还在耳畔。
他们就是这样进入北野的。
沿着小路继续,开始上山,路都是铺好的,虽然已经被千百年来的路人踩烂了,依然能分辨出来哪里是砖,哪里是泥土,台阶每隔两三米一阶一阶,蜿蜒曲折。爬到半山,正好一道金光写在左边的楼顶上,能看到平常人家四角的窗户,沐浴在阳光里。
原地站定,回头一看,终于看懂了来路:蜿蜒的山路上黑白红三色的车辆排着队前行,像蚂蚁搬家一般。远处最外沿的房屋建的很高,以一道烟火的屏障挡住了后面的与文明世界相连的一切。
“可真美啊。”白千帆感叹道。
“提醒你一下啊,”孟既安说,“这块区域可不在杜县旅游开发的范围内。”
脚下的路是柏油铺成的,很平整。路两侧每隔一米便有一小块白色凸起,好像是地灯,夜间给骑行者照明用的,就和南中市里用的一样。吴香走进去查看,好像地灯在这里很可疑似的。白千帆不耐:”那就是灯而已!”
“地图上标的不止这一条路。”吴香说着,指了指面前的山坡。道路西侧,隐约可见一道被行人踩踏出来的小路,蜿蜿蜒蜒地消失在灌木丛后面。
“这条就是正规的北野通道。”孟既安说,”是最安全的。”
“可我们来这里也不是为了找”安全”啊?”白千帆说。
吴香说:”花云寄给这条路标了蓝色,前方还有一些红色的路段我们先走走看。”
他们沿着盘山路前行,慢慢的,大山从四面八方包裹上来,如果不是一轮愿日照耀着大山,山中人早已分不清方位。徐徐微风吹过,林海翻着浪,大朵水仙花孤零零地开了一簇,灌木交织的树林里幽幽的,没有光。
许久未有任何生物的动静,除了怪叫的风,这里似乎安静地不正常。正当他们快要紧张起来的时候,忽然想起一声清脆的工业时代产物的叮咛声,随后一辆自行车从孟既安和白千帆之间呼啸而过,掠成一道白色残影。
白千帆对着那个残影愣了愣神,忽然叹道:”这可是上坡诶!这位哥们体格真好!”
至少,这条路没有荒废掉,还是有人烟的。幽幽的树丛里有传着阵阵窸窣,眼尖的能看到一只松鼠,在抱着树干上蹿下跳,偶尔停下来,静静听着树木冗长的低吟。
太阳慢慢西沉,沉得漫不经心又不可思议。树木稀疏了,似乎是因为海拔更高了,西面望去是一大坡背光的原野,长草柔软,微微发黄却不枯。东边则筑起了一道看起来年代久远的围墙,与北野通道隔着一片修建的整整齐齐的茵茵草地。围墙上似乎有一道小门,非常非常窄,好奇地途径向其中窥探,也只能看见更多茵茵草地。
“没什么可看的。”白千帆都没扭头,”北野通道沿途的小村子罢了。有的是呢。”
忽然传来一阵爆破声,像是爆竹,又像是枪响。白千帆又解释说,那是北野的爆破仪式,是一种特制的面团,扔进跑过茉莉花的水缸里,就会发出那种奇妙的声音,具体是怎么回事呢,他也说不清道不明,反正都管这叫封建迷信就对了。
“驱邪的。”孟既安补充说,”我在书上读到过这种习俗,传说是可以驱赶灵魂体的。”
“我想知道苍淼能不能听这声音。”吴香说。
介于爆竹和枪之间的奇妙爆破音在众人耳畔绵延不绝,高墙外看不见的地方飘起来阵阵薄雾。吴香忍不住提议道:”这条路沿途经过这么多村庄,对我们有什么用?岂不是在绕路?”
“是啊!”白千帆一拍大腿,”我从一开始就说,应该走一条别的路嘛!”
“那就走地图上标出的红路?”吴香说。
“那就走吧。”边阳终于说,领头拐上了一条往斜坡上爬去的土路,一步半个坑地陷进湿润的泥土里。
这条斜坡面朝东,延伸向西方,但此时太阳已经落下山头了。一抹红在天涯,暗淡了山坡上的树丛剪影。白千帆终于换上了那双登山鞋,另一手里擎着灯,虽然步履矫健,却故意按不做声地慢下来,与手头没有光源的孟既安同行。在他们前方,吴香和边阳已经爬去了遥远的地方,二人的身影一高一低,肩并肩走着,是两束照亮暗夜的火。
那座山其实并不高,但他们尚不知道要爬多久,不知道几时能赶到山头,不知道即使赶到了,也赶不上错落的夕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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