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生灭
傍晚,山林远看去毛茸茸的,又柔软又坚硬;那是被捣碎了的时光的残余,庄兰溪想。
她看着远处的山林,借此避开了身边另一个火热的注视。
花明蕊的视线有点像一只大型猫科动物,在谨慎而认真地审视着一个目标猎物,带着无可置疑的目的,却又透着孩子气的好奇。太阳都快要灭了,她的眼睛却还闪着光,不知道是反射着哪里来的光芒,可能是她自己发的光?
一定是了。一定是她自己发的光。
“人不会发光。”花明蕊忽然说。庄兰溪顿时一惊——难道她刚刚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还是花明蕊已经可以读她的心了?
不管哪一种,都挺吓人的。
“你能不能停下?”
庄兰溪无辜地问:“停下什么?”
“夸赞我。”花明蕊抿了抿嘴,在空中比划了个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手势,“同时贬低你自己。何必呢?”
庄兰溪眨眨眼。”我没有——”
没等她辩解,花明蕊站起身时带着一阵风,背朝她走开了,看都不看一眼。庄兰溪黯然对视着她刚刚坐的那块覆满青苔的石头。
这其实很不公平啊,庄兰溪想,为什么有人的喜怒哀乐都那么纯粹?爱与仇恨都那么赤诚?为什么,反观自己,是奇怪的灰色的一坨怪物,在世间横冲直撞着不知该往何处。想爱啊,又满身枷锁;想恨啊,又依依不舍。为什么?
夜幕降下来。视线模糊了,庄兰溪终于觉得自由了。花明蕊不在近旁,是找不见她的,不如等那孩子出走够了自己回来。世人常说花明蕊喜怒无常,可能是对的吧,不过在庄兰溪看来,这算不得什么毛病。因为她能明辨是非、黑白分明从不掩饰,长此行于处处遮掩的世间,自然会被习惯了依附表演而忘记了思考的人们当作是喜怒无常。可这世界如此纷乱不清,值得她的肆意喜怒。
总比我这样要好,庄兰溪又忍不住添想,随后脑中响起花明蕊才说的,叹了口气。
庄兰溪从外套口道的深处翻出来一枚玉佩,惊叹于自己当时那一时一刻的胆量。她怎么敢把她和花明蕊的名字刻在一起,她怎么配?真的胆大包天了。
正准备把玉佩扔进小溪里,省得总能看见,总要伤心,然而她的指尖触即清凉的溪水时,却久久不肯松开。直到玉石渐渐的染上了她的温度。她怎能再撒手将它抛回空洞之中?
她蹲下来,看着玉佩上两人的名字。肩并肩的躺在一堆圆滑的鹅卵石中间。仅仅是这幅画面就已经让她满足了。庄兰溪忽然想起来,曾几何时,她们二人的名字确实常常被人并排提起的。那时候她还觉得自己前途一片光明,殚灵组织的未来可期,花明蕊也定然前程似锦,她们——他们所有人都有光明的未来。
她想到这里,下意识地开始悲伤,却已经不太能悲伤得起来——她已经不太记得当年事了。
果然,人死过了一次,就是会变得不一样吧?
如果重来一次,从一开始就不该抱什么期望,从一开始她就该待在露陵,做个安安分分的小学老师,尽可能帮助那些或许曾与她一样困难的孩子们,不也是一种伟大,一种意义吗?
世上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人没幻想过青史留名,怎么偏偏让她给命中了?
万灵主宰,庄婷。千古罪人。以后,单岛所有还没学会加减、还不知道月亮围着地球地球围着太阳转的小孩子,都已学会厌恶她,就像学会别给陌生人开门、遇到问题找警察一样,那份厌恶将会成为他们对这个世界的最初的几分印象,被载入人类社会学的基因里。她脚下躺着一整座城的生命,怎么会有人不恨她呢?在那之后,殚灵组织的滞后,满天乱开的跻天门,还有在她眼皮子底下滋生的阴谋——怎么还能有人不讨厌她啊?
其实花明蕊也是讨厌她的吧,只不过要心地善良顾全大局,认准了要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底,否则这八年的冷战间早已赶她走了吧。八年来她不求上进几乎是抱着求死之心惹得所有人厌恶,只为验证心中的自毁倾向,花明蕊难道真的从来没有动摇过吗?
“你干什么呢?”
庄兰溪没注意到背后有脚步声,浸满了汗的手心一滑,玉佩咕咚一声落尽水里,不见了。它将会被冲去很遥远的地方,谁知道呢,也许是某片无人文静的狂野,也许是某座遗世独立的高山,也许是她老家门前的那片海。也许几百年后的考古学家会发现这件器物,然后绞尽脑汁的猜测我们生活过的年代。他们一定能猜得八九不离十,因为日光之下无新事,只是那将再也不是我们——我们的灵魂会消散,我们的□□会腐烂,我们的白骨将被黄土掩埋,就连我们的不朽的爱也会被遗忘,万事万物重归于初见那日之前的天真——这才是天地间最宏大最永恒的浪漫。
“洗手。”庄兰溪随口糊弄,匆忙站起来,伸了伸蹲麻的双腿。
“我想和你谈谈。”
“好啊。”庄兰溪不愿意承认她暗暗松了一口气。
“我不怪你。不管是这次的,还是”花明蕊又抬起一只手在空中摆弄,好想这样她的手指就能替舌头想到合适的措辞一样,她保持着一种挥动的节奏,像在主持乐队,庄兰溪隐约记起来花明蕊一直想学吉他,却一直没有时间和机会,“还是”
“是五年前水产街的房顶差点被跻天门吸走的那次?是几百万人一瞬毙命的那次?还是你差点死了的那次?”庄兰溪好心替她说完了,说得花明蕊直摇头,“你必然是怪我的。别否认,不然改轮到我生气了。任何一个正直的、讲道理的人都知道我才是这段历史中的恶人。你恨我吧,好吗?”
“我确实怪过你。”花明蕊迫切地说,“但你知道我的,我不恨任何人——如果非得这么说你才能接受的话。我不恨任何人,包括你,可以了吗?”
庄兰溪只是别过头,不知会等来怎样的下文。
“我承认,我以前在某段时间确实是怪过你的。我道歉,但我那时候生气的主要原因是——你不是你了,或者说,你不爱你自己了,你不想留下来,我能感觉到。”
“是啊,我变了。”庄兰溪感慨,“那你也就不必要再爱我了。”
“不。我爱你从来都不因为你是——”花明蕊的手伸起来,朝着天空胡乱比划两下,“与那毫无关系。”
“我小时候时常想,这茫茫天地间总该有一个人是懂我的吧?可我并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找到那个人。因为这世界上有太多人了,而我那时候又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孤独的小孩。但后来我遇见了你。”花明蕊抿了抿嘴,“坦白说,我也不知道我上辈子做没做过好事,但我会在这辈子里尽力做正义的事、做一个正义的人,为了在下辈子,下下辈子还能遇见你。”
一阵短促的沉默,好像花明蕊生怕庄兰溪会突然插入什么旁的评价,她又很着急地说下去。
“有些人是通过父母讲的故事和言传身教学会什么是”正义”这个概念的,但我父母什么都没教会我。我是在个人的经历中学习正义的。我会帮助路边的流浪猫狗是因为我也曾经饥饿地流浪过,我会扶老奶奶过马路是因为饿想象得到有一天自己老了孤立无援的样子。”
“——唉,你别说了。”
花明蕊抬起一只手制止了她。
“人都是会变的。我们并不是只在变成十八岁的那一刻成长。这没有什么稀奇的,更没有什么好怕的。我无法接受你出于任何理由的自我放弃——不想让你被自己的愤怒,悔恨和自我仇恨所困,当你感受到世界的打压,不要把这些情绪转到自己身上。不要惩罚自己,好像世界会看到然后原谅你似的。他们看不到,他们不会可怜你也不会拯救你。到头来你就只是平白无辜伤害了自己,还有我。”
在一瞬间的激动中,她不由自主到抓住了庄兰溪的手臂,却没有完全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眼前又是十七岁时的那间小小囚室,而她站在门边伸着脖子去够电话线。电话线拖了水泥地上,拖了一地,连通着整个世界上唯一还愿意和她讲话的人。
“我一开始不想偷的。”那时候她说,“我想找个工作,所以我就走进了这家餐厅说我想应聘,他们问我的年龄,我撒谎说我十八岁了。他们说要去拿什么表格来的时候,我就溜了”
“唉。你不可能留在南中。”杜华年在电话那头说,“六个月也不长,出来了就回家来吧。”
“可是我不想!等我回家那时候,你就要来南中上学了”她说着说着,忽然沉默。
“怎么了?”
“我希望我不是这样的。”花明蕊小声说,“希望我没那么固执,更能吃苦——像你一样,我希望我懂得妥协,有耐心去等待。我真的很欣赏有耐心的人,那种可以全神贯注地看完一本大部头而丝毫不受外界影响的人,那种一旦选择一条道路就能坚持做到底的人。不像我,什么都没完成,什么都不是。”
也许是她在念这段对自己的宣判词时太过严厉,太过确信,杜华年在远方听得好像有点慌了。
“说什么呢!”杜华年说,“你是我认识的最聪明,最顽强的人了。那句话怎么讲来着——天欲降大任于斯——”
“我不知道。”
“那你就等吧,记住我这句话。”杜华年一本正经地讲,“这个世界没见过苦难里的你,但我看见了,因此我是有这个发言权的——我说,未来还有无限种可能,人们没见过你的满身泥泞,但有一天,他们会看见你有光芒万丈。”
花明蕊干脆地说:“我不相信。”便决绝地挂断了电话。电话线被收回到走廊尽头望不尽的黑暗里。
太阳在地平线上烧着火。黄昏幽暗的群山从四方聚拢,也像一座外翻的火山包裹着那些包不住的秘密。她回想着十七岁时的自己,不由得笑了笑。握着庄兰溪手臂的力道松了松,却感觉到那人更用力的回握过来。
花明蕊侧头:“不是要让你安慰我。”
庄兰溪看着那条幽谧的小溪,它在懵懂的月色下初闪荧光,也像她们一样。“我总是特别希望早一点找到你,这样你便不用受那些无谓的苦难了。”
见花明蕊皱起眉。庄兰溪便开始解释:“世人常说苦难都有意义,是成功的垫脚石,但我不这么认为。那就只是苦难而已,越少越好。没有最好。”
“还是不要了。”花明蕊说,“让苦难成为我武装自己的铠甲,然后让我戴着这副铠甲来保护你吧。”
“我不需要你保护。”
“我知道。”花明蕊昂起头,“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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