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雀恭渔人
雀恭山里虽与世隔绝,但还有一条路可供行人出入。横在这段路中部是一条百米大江,浩荡江水之上,竟只有一个撑船的。
此人主页钓鱼,副业摆渡。奈何钓鱼,没什么鱼;撑船,也没什么人。
因此在渔人遇上庄婷和花明蕊这两个客人时,还是很高兴的,啰哩啰嗦说了一路。不过当他听说这两人来了,为个什么殚灵要把雀恭山封起来不许人外出,渡江的生意亦须停下,他立刻不乐意。
“这里云雾缭绕,湿气太重,恐怕是单岛唯一一处如此的地方。”庄婷解释道,只不过是仰头对花明蕊,并未看那渔民,哪怕亦是说给他听的,“与凌云中以水为介质类似,这里的山谷就是灵魂体藏匿的好地方,需彻底搜查。至少,能绘个靠谱的地图出来。”
庄兰溪看着记忆中的两人下了船,而老渔夫在身后低声咒骂,叹了一口气,转而对苍淼说:“我以前真那么有病吗?
苍淼不知如何回答。她们就站在原地,等着梦境自动把她们送至该去的地方,就像踏上了无形的电动滑道。
那是庄婷进了雀恭山的第二天,上午的太阳高高挂,仿佛一直没动过,实则已经转了整整一圈。地面上的人则是真真正正的原地踏步了一整天。
苍淼围着画面中众人纷纷指着议论的那幢房子转了一圈后,窜回庄兰溪这里,感叹道:“什么人家把灵魂体养在厨房里啊。”
“他们以为是灶神。十二年了,从没伤过他们自家人,同村的人嘛就不知道了。”庄婷说。
“这些家伙,也变得狡猾了。”
“那可不,跟人类学坏了十二年,可不得变得狡猾。”庄兰溪笑着说,正在一筐木柴里挑出顺手的,一会儿去敲自己。在另一边的人群里,花明蕊那高个子的脑袋显露出来,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企图与那户人家交涉。苍淼就随便看着,却没料到看见了如下一幕:
有个系着围裙的矮胖中年女子,神情极不耐烦,眼球突出,眼窝却是深陷的凹壑,自厨房里愤然走来,一手还拎着血淋淋的羊腿肉,另一手抬起,宽扁的掌狠狠地拍上花明蕊的脸。
花明蕊愣住了,摸了一把脸,看见手上沾的全是不知那种动物的鲜血,红得吓人,这才从震惊中回味出愤怒,眼神幽怨地朝那女人掷去。
但下一秒,花明蕊被人推开了,退到墙沿底下,手足无措地摊着手章,任淅沥的红水往下流。庄婷走上前来,她就被夹在了两堵墙之间,石化成雕像。
庄婷用指尖轻轻碰了碰她殷红的那半边脸颊,仿佛不敢真碰,又牵起她那只红色的手,放在眼前仔细地看了又看。然后,她用自己象牙白的西装外套的一样雪白的内衬擦干了剩余的血水。
花明蕊没能及时抽回手,只能说:”我没事。”
庄婷看着她那只手,现在干净了,可是掌心纹路却染深了。还记得很久之前她们相遇的日子,花明蕊在指尖划开小口放血以签订献身状,似乎用的也是这只手。昼夜不停,人世不改,那遥远的一天,已不知不觉隔上了难以磨灭的距离。
这期间庄兰溪正拎着终于挑好的一根粗壮带刺的柴火走来,对花明蕊象征性地说了一句:“抱歉。”然后冲着庄婷的后脑勺拍了下去。
梦中之景本该就此瓦解。
然而,什么都没发生。庄兰溪正想着是不是刚刚那一下敲得不够狠,忽然被一个人抓住了一只手腕。
是花明蕊。她睁大了眼睛。
两人都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互相瞪着。
——这是梦啊。花明蕊应该看不见她的。之前的梦里,记忆里的人都是看不见闯入者的。那应该是日月门环搞出的手法吧。
紧接着,花明蕊忽然伸手掐住了庄兰溪的脖子,用很大很大的力道。庄兰溪下意识地反抗,挣扎着但说不出话。
也是啊,她刚刚在她面前亲手杀了她爱的人虽然,她们是同一个人。
也许并不是啊。庄婷早就死了,不是吗?
于是她放弃了挣扎。
庄兰溪伸出没被抓着的那只手,隔着初秋的两层衣服轻轻抚上了花明蕊侧腰附近突出来的骨架。那里的肌肉群会不自主的收缩,并没什么特殊意味,只是每次如出一辙的反应,是简单的、没有任何代价的永恒。
那时花明蕊穿的本是殚灵人的制服——虽然并没人强制你穿那玩意——她是自行把衣服上乱七八糟的标志全然染成了深浓如墨的纯黑,当作常服来穿。那年花明蕊才二十岁。
卡着她脖子的手完全没有松懈力道,她眼前早已模糊了,意识也变得断断续续。
人在梦境里,会死么?
她想到自己上一次在十万人面前孤独地死去,曾经自私又后怕地想着花明蕊啊。现在,可也算是一种如愿以偿了。
轻轻地,庄兰溪将依然被花明蕊抓着的那只手变换角度,五指悄悄伸进了另一人的指缝里。花明蕊猛然退后了,像是触动了什么机关。
空气一下子涌回嗓子,令庄兰溪呛弯腰,跌坐在地面上。
“是你吧?”花明蕊说,“只有你才会牵一个杀人犯的手。”
庄兰溪知道这句话不过是催梦者想要让她听见的,只勾嘴笑笑,不往心里去。
梦境已经开始瓦解了,周围的山峦与天空,脚下的大地与嫩草,支撑过她们的房屋,都一点点转为碎屑。
在虚无的前一秒,庄兰溪对着花明蕊的轮廓说:“你不也是么。”
走到第五个梦境时,庄兰溪疲惫瘫坐在草地上不肯起来。“凭什么?怎么全是我的梦?”
“我不知道啊。”苍淼摊手,“刚才真的吓死我了。我碰不到别人,喊你你也听不见。”
庄兰溪沉默着,拾起一片完整的落叶,在指间搓着转。周围的景物还是一样的,崇山峻岭,薄雾缈缈,宛若桃源仙境。
兰花谷越至下游,越多猴子、越少人烟。
逐渐变窄的江面上,老渔夫打量着南边突出水面的岩石和湍涌的激流,决定是时候打道回府了。
他没看见水中飘过一个人。
至少,从旁观者的视角看去,他可能看见了,也可能没看见,都无从判断。他那视线的的确确从那具浮尸一般的人体上掠过了。水面澄澈,如果他用心看了,是看得见的。
可能老渔夫此刻想着的只是赶紧回家,不是鱼,不是水草,更不是溺水的人。他在这片水域上度过一生,并不会多看几眼。
总而言之,没有人知道那天他到底有没有看到庄婷的躯体顺着江水漂流。
可庄婷是看见了他的。看见他熟视无睹地往上游划去,直至转弯处水里的漩涡将他的影子吞没进去。而她则继续随波逐流,跌进无声的黑暗里。
下游河谷平坦,水面变浅,都转成了地下水。到最后,大江变成了地表一条浅浅的溪流,只能容纳最小的银鱼。
庄婷最后就搁浅在那一片怪石嶙峋中。失去色彩的头发像是退了皮肉的苍白鱼骨。太阳晒在她苍白的身上,却迟迟没有把她唤醒。
等她醒过来,早已不知过了多少天。刚睁眼时,整个世界什么都没有,只有湿气氤氲的山谷里遍地盛开的兰花。清丽脱俗,温婉和睦,美丽得多余。
这就是传说中没有人能找到的兰花谷,一年四季的盛放。
除了遍地兰花,这里没有水,没有食物,没有其他人类。亦没有活着的感觉,因为上次死得特别强烈。
桃源也好,人间也行,地狱也罢,往后都没有什么差别了。
四季轮转,昼夜交易,也都感觉不到了。
从今往后,是四季同温,昼夜等长。
幸而水是她的世界,这部分异能还在。沿江而上时,她又遇到了那位老渔夫。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民谣,正把鱼饵向远方扔去。
庄婷那时不知是怎么了,头脑一热,掀翻了他的小船。在余波里,就头也不回地离开。
梦境再度瓦解。
“啊?”庄兰溪歪头,“可是我还什么都没干啊?”
苍淼看了看四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她们被卡在梦境之间,不能出入。她的眼前又重回一遍刚才的片段,忽然被一种可能性激得一颤。
“你刚刚已经杀了你自己。”苍淼难得激动道,“刚刚,在记忆里面,在你掀翻那个老渔夫的船的时候!”
庄兰溪听后沉思。“你是说……”
她没能说下去。苍淼接道:“那是你变成庄兰溪的开始。你”杀死”了你自己。”
“生得太激烈就不能接受死。死得太激烈就不能接受生。”
“不是——”苍淼试图解释,“你觉得你不是庄婷,你觉得庄婷已经死了。庄婷是什么时候死的?不是从裂尸曝野,不是从你小时候的阴影,不是从你最好的朋友死去而你毫无办法,不是从你没办法保护你爱的人,也不是从昌陵屠城你活成了曾经理想的反面,而是——从那一刻,你放弃了自己。”
庄婷的名声是怎么一落千丈的?往大了说,她从正义变邪恶,世人都是这么觉得的。往小了说,她从善良变狭隘,她自己也能感觉得到。
“所以你杀死了自己。”
这样解释一切都合理了。庄兰溪真的不是庄婷,因此她不能全然控制跻天门,但也不会全然失控。
“人活久了,总是要死一点的。”苍淼叹喂起来,“但凡事不要想得太绝对。”
正想回头看看庄兰溪的反应,转身发现,身旁竟已无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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