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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山鬼七


  陆公子唱着,空青便听着。他唱了一曲又一曲,空青抱着膝,靠在他在的那棵树上,随着节拍轻轻打着摆子。

  听得多了,空青也会了些调子。陆公子再唱一曲时,空青便不由自主的轻轻和着。

  陆公子一曲唱罢,从树上跃了下来,开颜道:“空青姑娘。”

  空青羞赧的捻着衣角,“公子,我,我……”

  他没有问她为何去而复返,也没问她的两个小宠又去了哪里。毕竟萍水相逢,他也对她诸多隐瞒,如此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实则最有味道。

  他笑道:“姑娘唱的,真好听。”

  空青脸红红:“公子唱的才是好。”

  庄意映挑眉,这空青小姑娘真真单纯温和的很,人家的一句客气话,也上了心,当了真。

  陆公子兴致勃勃道:“空青姑娘可喜欢听戏?”

  空青歪头道:“戏?戏是什么呀?我从未听过。”

  陆公子一想,是了,这姑娘从小生在深山长在深山,应是从没去过戏园子罢。

  他道:“戏么,就是将故事演给人看、唱给人听。你想不想听?我唱给你啊。”

  空青粲然拍手道:“好呀好呀。”公子人真是好,还要唱戏给她听!

  陆公子拿出折扇,开口咿咿呀呀的唱了一出才子佳人的俗套老戏。空青听着这令人牙酸的故事,却红了眼眶。

  从前他唱罢悲欢也无人相和,今日,终于有人愿意细细聆听了。他花腔婉转,唱了一出又一出,从朗骑竹马、绕床青梅唱到金戈铁马、家国天下,为这唯一的听众使尽浑身解数,直至夕阳落入远山。

  陆公子的身影在愈加黑暗的天色里渐渐看不清楚了。他感受到愈加潮湿的空气,约莫着大概是不早了。他合上折扇道:“天色已晚了,在下今日就唱到这儿罢。”

  空青恋恋不舍的同他告别,却听得陆公子道:“姑娘,明日若是得空来,在下还愿为姑娘唱戏。”

  空青闻言,笑逐颜开,她瞧着公子,愈加不舍得走了。她御起树木,坐在公子刚刚坐的那个树梢上,静静与他在一起,让同一股晚风穿过衣襟。

  陆公子同空青道过别,半天没听到其余的动静,只有风吹落残枝落在地上的细小声响,他约莫着,空青姑娘应该是早走远了。

  他的手在折扇上一抹,那扇子便分离开来,每叶折片首尾相接,成了一条小鞭。

  他将小鞭甩出,那鞭子捆在了一棵树上,他借力掠向前,脚踏着那棵树,又把小鞭甩出。这样一路下山,不仅无阻碍,就算眼盲之人也不必磕磕绊绊,而且速度迅急,不一会儿就到了山脚下。

  空青一直在旁跟着他,见他速度颇快,本想说句小心慢行,却又怕露出端倪,只好悄悄伸出藤蔓,护他左右。

  陆公子到了山脚,把小鞭在面前一扫,确定面前已是平地,就踢踢踏踏的悠哉向山外走去。

  鸣英山居于骊山山脉之尾,出了鸣英山,便可到邕城了。

  空青见他出山,便着急了,他不会一去不返吧?他明明说好的明日唱戏给她听的!她跟在公子的身后,欲随他出山,她的面前却突然窜出赤豹和文狸,一左一右挡在空青面前,赤豹道:“不可再向前了。”

  文狸一扫平日懒散的模样道:“你身为骊山山脉的山神,便要负起责任来,莫做如此意气之事。”

  她有心随着公子前去,但是不用小豹阿狸提醒,她也明白,这山,是不能随意出的。虽说她是此处山神,护佑此处生灵,但实则是她离不了这大山,她生于斯长于斯,命运与山紧紧相连,若骤然离开,她必秋叶飘零。

  犹豫间,公子已经走远了。

  大晚上的,这癫邪兄干什么去?庄意映的神识也只能在这座山中游走,出了山,便目力不及了。

  她瞧着山鬼姑娘黯然回了那山头,坐在湖边,在冰凉的夜色中轻声唱着白日里公子所唱的调子:“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她边哼唱着边小声呜咽,唱着唱着便倦了,她抱着膝,在湖边静静睡去。

  次日天将明未明之时,那癫邪兄便一路摸索着上山来了,他手里拿着不知从哪儿顺来的一截竹子,走到平坦的一处,便蹲在那里,嘿嘿哈哈的削了起来。

  空青被他的声音惊醒,她睁开眼,瞧见公子的身影。恍惚间以为被梦魇住了,她揉揉眼睛,那身影还在。

  她喜上眉梢,蹦蹦跳跳到他身边道:“公子。”

  陆公子笑吟吟道:“空青姑娘,来的这般早?”

  空青解释道:“我早上来这湖里取水,烧给阿狸喝。刚巧遇上公子你。”她言罢,手揪住了衣角,她为什么如此惶急?又为什么要撒谎呢?

  她伸手摸摸那竹子道:“这是竹子?已经腊月了,哪里来的这般质坚劲节的竹子?”

  陆公子摸索出那竹子已经被他削出个雏形,他边在竹身上挖孔洞边道:“在下昨晚下山在自个儿家里拿的。家里在暖室养了不少花草,咱们光唱着也寡淡,便想着削个笛子吹吹来解闷儿。”

  他吹开刚削好的竹笛上的碎屑,放在空青的唇边道:“姑娘吹吹看。”

  空青接过笛子,在笛身的孔洞上使劲吹了一口气,气息在笛子里茫然的走了一遭,又委委屈屈的冒了出来,发出空空荡荡“噗”的一声后消融进天地里。

  她不死心的把上边的孔洞挨个吹了一片,陆公子在一片“噗噗噗噗噗噗”中笑得前仰后合。

  他招招手道:“空青姑娘,你坐过来罢。”

  空青跪坐在他的身边,陆公子捉住她的手,把她的手指放在孔洞上道:“按住了。”

  他擒着她的手,低头吹奏起来。

  陆公子把手放在她的手下边,托着她的手指在笛子上跳跃着,指尖唇边便流淌出悠扬的调子来。

  空青的手心里是他的手套冰凉的触感,她的发丝拂过陆公子的面具,活像给那狰狞的恶鬼填了一脸不伦不类的长胡子,那扭曲的神情也变得温和可爱起来。

  一曲吹罢,她仍握着公子的手愣神。陆公子欲抽回自己的手时,感觉到她掌心的力道,便又探回头去,接着吹奏起另一支曲子。

  刚刚如松涛如万壑般辽远的笛声变得深沉起来,风吹起,落满了骊山。

  那笛声中风雪呼啸,山峰万仞,陆公子的手在她的掌心里微微颤抖起来。

  空青疑惑的偏头看他,公子这是怎么了?

  她瞧着他脸上的恶鬼面具,皱起眉头。公子戴着面具,那气息是从哪里吹出来的?

  她放下手中的笛子,笛声却依旧缓缓扬起。空青眯眼一瞧,公子的身上泛着浅浅的一层碧光。

  这是阿狸的梦魇幻术!

  她站起身,瞋目道:“小豹阿狸!”

  空青叉腰跺脚道:“你们莫藏了,快出来把公子身上的幻术解了!”

  赤豹和文狸从树后走出,文狸慢条斯理道:“他若坦坦荡荡、无心可猜,这幻境便困不住他。”

  赤豹围着陆公子走了一圈儿,啧啧道:“出去了不过一个晚上,身上就沾染了如此浓重的血腥气!”他正色道:“昨日他身上的气息被这湖水的灵气掩盖住,我便没有发觉。今日他走近鸣英山,离老远我就感觉到了他身上的杀戮之气,这般深郁,堪比修罗!你把他的折扇放到耳边,听听有没有怨魂的啼哭声?”

  空青扁扁嘴,低头小小声道:“可他对我很好啊……”

  文狸怅然道:“傻姑娘,他若知道你是山鬼,还会如此待你吗?他们人类都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忘了,我腹中孩儿是怎么还未出生就失去父亲的?”

  文狸之言直直扎进空青胸口,她的胸口一滞,心慌意乱道:“可是他明明说昨天他是下山回家了啊……”

  赤豹冷哼道:“谎言罢了。”他话锋一转:“若不是谎言,那他倒可真真的称得上是罪大恶极!”

  文狸道:“你之前说你与他相识是因为他差点溺毙在这湖中,如今一思量,大有可疑,一个修为有成的修士怎会在区区山湖中溺水?”

  庄意映心道,你们这可是大大误会癫邪兄了,他不过是在无人之处解放天性罢了……不过他人后痴痴傻傻、人前倜傥风流,虽同样的不拘小节,但如此判若两人,的确蹊跷。

  空青蹙起眉头,却听见身后一声闷哼,她回头一望,见公子揉着头站起身来道:“空青姑娘?”

  空青霁颜而笑,公子自己醒来了!那是不是说,他并没有小豹和阿狸所说的那般可怕?

  她仰头对他笑道:“公子。”

  陆公子按着太阳穴犹豫道:“姑娘,我刚刚……”

  空青飞快的接话道:“公子刚刚把笛子递给我就走神啦,怎的,舍不得给我吹吗?”

  他听着她话里的娇嗔,笑着摸摸她的头道:“怎会。”

  空青试探着道:“公子大白天的怎么突然走神了?还是嫌我不会吹笛子,不想理我了?”

  陆公子忍俊不禁道:“空青姑娘这话真真可爱的紧。”

  空青闻言,面红耳赤,她口拙的很,一着急,说出的话就没思量了。

  他苦笑着指指自己道:“我这身体,大大小小的毛病都有,如今竟不自觉的便精神恍惚,忆起陈年旧事来,让姑娘见笑了。”

  空青觉出他话里的辛酸,却舒了一口气。公子是被梦魇困住了,而不是被怨魂纠缠着醒不来,那就是说,他并没有残害过人啊。

  她始终不愿相信如此温柔可亲的公子会是心肠歹毒之人,现在她的坚持被证实,她愉悦的用眼神向赤豹和文狸示意:你们看,公子是好人呀。

  赤豹瞪眼:他说谎!

  文狸无奈摇摇头,人情似纸薄,易复小人心,她初见一人便全抛一片心这可怎好?如此不撞南墙不回头,真是叫她忧心。

  文狸跃到一处平坦的石头上,趴下身,打定主意从现在开始不离山鬼半步。赤豹则死死瞪着那人,若他敢对小山鬼不利,他便立即冲上去咬死他!

  陆公子道:“空青姑娘,今儿接着昨天的曲儿唱吧?”

  空青摇头道:“公子今日不适,还是多休息吧。”

  陆公子熊熊燃烧的演艺之魂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他垂头丧气道:“其实也没什么大碍。唉,不过若是我到时唱唱便走神了也蛮扫兴。”

  他恹恹的搓了一会儿手指,又兴高采烈道:“要不,我教姑娘吹笛吧。”

  空青欢喜道:“好啊。”她刚刚听公子的梦境中的笛声悠扬,想必他吹来会更阔远飒飒。

  他低着头,顺着面具和脸之间的缝隙把笛子捅了进去,塞在嘴边,样子要多不伦不类就有多不伦不类。

  庄意映瞧着他这架势,暗道一声不妙,可奈何她现在没有身体,无论有什么声儿都得受着。而那山鬼姑娘仍一派天真的托着腮等着他吹奏。

  陆公子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笛子一吹,意映便觉得一阵气血翻涌。

  那笛声刚从笛子里冒头时,空青便下意识的捂住了耳朵,但是出于对公子乐技的信任,又放下了手。

  那声音尖利的让她两眼昏花,她终于忍不住还是把手捂在了耳朵上。这一捂住,又忽的听不见声儿了,她疑惑的把手放了下来,听到了细如蚊蝇的笛声,那笛声弯弯绕绕,抓心挠肝,她默默地又把手放了回去。

  庄意映在旁被迫听着,觉得自己简直要尿出来了……

  赤豹和文狸仍坚强的卧在那里,双目通红、咬紧牙关。

  庄意映从痛不欲生听到心如死灰,那癫邪兄还在陶醉的吹奏着。

  她刚想翻起波浪兜头浇他一身一脸,就突然没了声音。不仅那魔音贯耳听不见了,就连风声也没有了。

  她纳闷儿,怎么回事?难不成癫邪兄还把她给吹聋了?她现在可知道他身上的血腥气和杀气哪儿来的了,八成都是他这笛子造的孽……

  她听得息衍道:“没事的。只是我暂时封了此魄灵慧,你才听不到声音的。”

  意映大乐,癫邪兄的笛声真真玄妙,连渭渠君都受不住了!

  等到癫邪兄终于把笛子放下,庄意映瞧着赤豹和文狸已经晕晕乎乎的了,庄意映同情且肃然起敬,能如此□□的听完整首曲子,真乃壮士也!

  空青见公子已经放下了笛子,亦松了一口气。

  陆公子问道:“如何?”

  看来他对吹笛比唱曲上心的多,空青担忧扫了他的兴致,斟酌着道:“如高山般壮阔、如流水般缠绵。”

  这姑娘想说的是壮烈、黏腻吧……不过这高山流水倒是贴切,高山流水嘛,扑通、扑通的,这曲儿吹的不通、不通……

  他大言不惭道:“姑娘果真知音,这好的笛音吹来的确就是如此这般。我从前吹奏时,那些俗人难以欣赏,如今终于遇到姑娘这样的灵秀雅人了。”

  瞧他这志得意满的模样,若不是听过他梦境里真正悠扬的笛声,空青就差点儿信了他的夸夸其谈……

  陆公子把笛子往空青面前一送道:“平生难遇知己知音,如今我竟有幸遇到姑娘,这笛子便送给姑娘留念了。”

  空青赶紧接了过来,道了声谢便把笛子收进怀里。

  她一定会好好“珍藏”起来,藏到一个公子绝对不知道的地方,可不能再让公子碰到笛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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