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山鬼六
庄意映骤一离开息衍的身边,身后寒潭的冷意便铺天盖地的向她席卷过来。她打了个寒战,心里敲起了退堂鼓,只是待在这寒潭旁就如此冰冷刺骨,魂魄从寒潭捞出来引入体内时还不知会有多难以忍受呢。
她嘟起嘴巴,给自己找乐子引开注意,生活啊,真是艰难坎坷!命运啊,就是要激流勇进!
息衍已经盘腿坐好,他疑惑的瞧了瞧满脸人生哲学、命运疾苦的庄意映。
庄意映轻咳一声,乖乖坐好。
罢了!伸头一刀缩头一刀!大不了晕过去再醒来又是一条好汉,反正她已经死了,这寒意还能把她冻活不成。
她闭上眼,感受到息衍的灵力将她温柔的包围,过了一会儿,一股温和的灵力裹挟着冰寒之气从她背后袭来,她只觉后心一凉,心口一痛,然后便人事不醒了。
恍惚间,她又听到了岐国车队马骑的嘶鸣声。风雪呼啸,她的轿帘被掀开,一个白馒头轱辘辘滚到她脚边,记忆纷至沓来,她记得,那时她似乎是想把馒头拾起,可身子却怎么也动不了。
又是幻觉么。
眼前一片漆黑,腿是木的,却能清晰的感受到被寒冷撕咬的刺痛感。这寒潭真真可恶的很,偏挑这样的回忆,相比之下,山鬼姑娘的诡异口味也显得可爱的多了。
庄意映心头一倔,这是我自己的梦境、我自己的识海,我还操控不了了?!
她把全身力量都汇集在腰上,全神贯注,奋力一伸手,摸到了一个蓬松的圆物。
拿到馒头了!
她心下激动极了,说来惭愧,馒头其实也是她一个极大的、耿耿于怀的执念,若是死前做个饱死鬼,她现在的吃相也不会是这般饿鬼投胎的狼狈样。
馒头刚刚递到嘴边,撕裂感却在这当口袭来,庄意映手一抖,馒头掉了下去。
庄意映多年的涵养通通崩坏,忍不住蹦了句粗口,她愤怒的想,待她醒来,必把这寒潭填成平地!
撕裂般的疼痛愈加剧烈,她觉着自己已经被撕为两半,意识朦胧间,她好似漂浮了起来。
庄意映感觉到眼前有光亮涌进眼,她睁开眼睛,四周苍茫,自己已经到了半空中。而车队仍在行进着,那大红婚轿依旧不紧不慢的颠簸着。
庄意映的周身都被剧痛包围,似乎被剖开了皮肉,将整层皮从她身上扯了下来,其余鲜红的血肉连着内脏被抛到了半空中,连触碰到风都是疼的。
飘荡间,来到了一片连绵不绝的山脉之中,她在其中一处山头上落了下来,视角变得诡异起来,开阔的不似人眼。
她的魂灵化水,成了一处湖泊。
奇的是,尽管天气严寒,这湖里虽也冒着寒气,可是却并没有结冰。
庄意映惊诧,原来这寒潭竟是她的魂魄所化么,怪不得山鬼姑娘竟说气息熟悉,小光头也道此处有异!
原来那疼痛到撕裂不是她矫情的错觉,这岐国的冬日真的把她冻的裂了,冻的碎了!
原来她竟这么娇弱么……
这是什么鬼天气、什么鬼寒风!
她的这缕魂魄在这里静静化湖了百余年,庄意映的神识沉浸在这里,与这魂魄相融中渐渐朦胧,觉着自己本就该待在这里,本就是一汪湖水。
庄意映突然感觉到有谁在摇晃她的手臂,神识清醒,听见了息衍唤她,“庄婵!”
她回应道,“我在这儿呢。”
息衍道:“你的神魂正与这残魂相融,这片魂魄的记忆也会进入你的识海。切不可被她喧宾夺主,失了神志!”
她应道:“晓得了。你也在我的识海之中?”
息衍道:“是。”
庄意映在心底默默惨呼一声,那她刚才爆的那句粗口息衍也一定听到了……她的伟岸形象哇……
息衍道:“嗯,我听到了。”他的声音里难掩笑意,“包括刚刚。”
息衍竟能在她的识海里读心知意?
息衍道:“嗯。”
庄意映羞怒道:“我没问你!”
她愤愤,再不胡思乱想了,全让他听了去那还能好?
庄意映把神识小心翼翼的归进湖中,眼前一清明,就看到了一双男人的大脚丫。
噫,竟在她的魂湖里泡脚,如何能忍!
庄意映扑起水花,溅了那人一裤腿儿。那人惊异的弯腰伸手捞捞湖水,开口却是尖锐的戏腔:“湖兮湖兮,何来此浪?”
庄意映看清了他的样貌,那人的脸上戴着一个恶鬼面具,手上戴着黑色手套,正是山鬼姑娘要她救的人。
她哼了一声,又是一怪人。
那人笑着唱道:“有湖兮如此,必有鱼居之。”吟罢,他便一个猛子扎进湖水里。
庄意映简直想喷他一脸唾沫星子,此时正是腊月冰天雪地之时,哪里来的鱼?
不过看他大冬天的在湖里泡脚,想必精神应的确不大正常。庄意映打了一个激灵,见他这裹得严严实实的模样,他多久没洗过澡了?这衣服多久没换过了?她瞄了眼他放在岸边的长靴,再望望在湖里玩的不亦乐乎的那人,顿觉生无可恋了。
那人在湖里抓不到鱼,兴致却丝毫不减,他欢快的在湖里戏耍起水来。
玩水归玩水,他的手套和面具却不曾摘下。在这样的数九寒天,衣裳齐整的蹲在水里,活脱脱就是一个用大狼毫笔粗粗黑黑大写出的心恙之人。
他一头扎进水中,在水底下噗噜噜的吐着水泡玩,似是觉着这样太过冷清,他自娱自乐唱道:“塞外雪花开,吹曲《行路难》。我织明月光,愿为君司南。千里送寒衣,坠入寒深渊。阖眼泪流前,似闻踏凯旋。”
唱就唱吧,不好好说话就算了,反正唱的也蛮顺耳的。只是,可不可以不要在水下面唱?
他一张口唱,水就灌了进来,声音时断时续的。但是不得不说,这么吭哧吭哧的唱着,竟莫名的有那歌声中所唱的女子的悲情意味。
一曲唱罢,他满意的钻出水面,抚了抚胸口,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这感情好!唱了个小曲儿就把自己灌饱了!
他似乎觉得不尽兴,沉下半个身子,伸出手,模仿着歌中所唱女子,哀哀吟道:“郎君,再不能为你披戎装……不知君现可安康……”
这位仁兄,你晓得你宛如一个癫邪吗?
庄意映正腹诽着,却听得息衍一声轻笑。
呀,被这癫邪兄一搅和,竟忘了还有个在旁偷听的!可是,这位癫邪兄实在是个不世出的奇人,她真的控制不住她自己啊……腹诽真的是一波接着一波……
庄意映一字一顿,阴森森的威胁道:“你、不、许、偷、听。听、到、了、也、不、许、笑!”
息衍忍住笑意道:“好。”
癫邪兄兢兢业业的很,他吟罢,还尽职尽责的做出了在水中挣扎着下沉的模样,只是戴着面具看不见表情,不过用指甲盖儿想想,他的五官也必是恪尽职守的扭曲起来的。
如此完整充足的戏份,癫邪兄定是个戏班子里的红角儿!
树木后,有温柔如水的声音响起,“怎的这种天气还有溺水之人?”一条薜荔缠住癫邪兄的腰,将他从湖里拉了出来:“公子,你没事吧?快些回吧,天寒地冻,你这样容易生病的。”
是山鬼姑娘的声音。庄意映张望,却并没有看见山鬼姑娘的身影,想必是她怕自己的模样吓到普通人,躲在哪棵树后面了吧。
癫邪兄站在岸边,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他扶了扶脸上的面具,抱拳向那声音处道:“姑娘古道热肠,多谢了。”
有姑娘在,倒是肯像模像样的说话了。
他蹲下身,四处摸索着自己放在岸边的长靴,他摸到了一只,拿回时,却不慎把另一只碰倒在湖里。庄意映瞧着那不知多久没洗刷过的鞋子缓缓沉入湖里,无语凝噎。
癫邪兄摸索了许久,也没找到另外一只,他锲而不舍的膝行在地,几乎已绕着这湖爬了一周圈了。
你就不能把碍眼的面具摘下来?取到鞋再戴上不行么?癫邪兄不仅疯癫,还傻的可以。
山鬼姑娘小心翼翼道:“公子,你的眼睛是不是有疾……”
癫邪兄闻言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灰,讶道:“姑娘,你竟没走么?”他笑道:“让姑娘见笑了,我这双眼,的确还不比不上一个陈列摆设,没用的很。”
山鬼姑娘从树后冒出个头,好奇道:“所以公子才戴了面具吗?”
癫邪兄摸摸脸上的面具道:“唔,这倒也不是,就是戴着好玩儿罢了。”
山鬼姑娘以木代腿,走了出来,伸出藤蔓,将掉进湖里的鞋捞了出来。
庄意映如释重负,一只臭鞋在自己的魂魄里,搁谁也接受不了……
山鬼姑娘把鞋递给他道:“公子,你的鞋。”
癫邪兄接过鞋,单腿跳着把这另外一只鞋套上,鞋上的水珠儿甩了山鬼姑娘一身,庄意映都觉得看不下去了,山鬼姑娘却浑不在意,她道:“公子寻到鞋就早些回家吧,莫叫家里等急了。”
癫邪兄摇摇头道:“天地孑然,四海为家。姑娘是这山中猎户家的女儿?我觉得这山不错,蛮有意思,要在这儿待上几天。姑娘才是要早些回家,家人牵挂着呢。”
山鬼姑娘黯然道:“我也是一个人……”
癫邪兄忙弯腰致歉:“在下孟浪了。”
山鬼姑娘摆摆手,又想起他看不见,正欲开口,却见他侧头,从怀里抄出折扇,把她护在身后,低声道:“姑娘小心,有野兽。”
折扇上寒光闪过,血气凛然,想必也是把喂了不少活人的凶器。
山鬼姑娘拉住他的衣袖道:“公子莫慌,这是我养的走兽,见我多时未回,来寻我了。”
山鬼姑娘唤道:“小豹阿狸,我在这里。”
赤豹矫健的跃到她脚边,亲昵的蹭蹭她的腿。文狸却走的慢吞吞懒洋洋的,她的腿伸得直,腹部隆起,见她小心护着肚子的模样,应是只怀孕的母文狸。
庄意映瞧着她身上的花纹,与小狸身上的如出一辙,想来她就是小狸的母亲吧。
赤豹张口,山鬼姑娘忙捂住他的嘴,摇摇头,指了指那癫邪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赤豹毛绒绒的脸上尽是促狭的笑意,他挤了挤眼,一脸“我懂得”。
山鬼姑娘红了脸,轻拍赤豹的背,她的赤豹什么都好,就是没个正经儿。
癫邪兄惊讶道:“姑娘竟养了一只豹子、一只长狸?!”
山鬼姑娘讷讷道:“对呀,怎么了吗?”她有点心慌,她不知凡人的女子应是如何的形容。这么多年来,这人是她见到的第一个凡人,看起来是个善良的好人,她有心与他亲近,她试探着道:“养这些,很奇怪吗?”
癫邪兄道:“不奇怪不奇怪。是我太一惊一乍了。在下目光短狭,见过的只是些养在深闺的小姐。此处山清水秀,姑娘生在这里,当与那些木呆呆的小姐们不同。”
庄意映嗤笑,油嘴滑舌!
山鬼姑娘高兴道:“是这样啊。”
他伸出手欲摸摸这两只走兽,他堪堪摸到赤豹的毛时,赤豹一脸嫌弃的跳开。山鬼姑娘瞪了他一眼,做口型道:“过来。”
赤豹一脸宁死不屈,他才不会让凡人碰到他高贵的皮毛!
山鬼姑娘扯住赤豹的尾巴,把他拖过来,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抓痕。她轻扶着癫邪兄的手放在赤豹的背上道:“摸这边。”
癫邪兄道:“这豹子的皮毛顺的很,姑娘将它养的真好。”
赤豹惨叫一声,有个肮脏的凡人碰到他了!山鬼姑娘忙道:“公子听,小豹见公子夸他,都高兴的叫出声了。”她见癫邪兄的下颐一动,猜想他应是笑了,便接着道:“小豹很喜欢公子呢,公子多摸摸他吧。”语罢,她恳求的望着赤豹。
罢了罢了!赤豹一脸英勇就义,凑近那人,舔了舔他的手。
文狸轻蔑的瞄了一眼赤豹,没骨气!她转身在远处趴下,抖抖耳朵,惬意的晒太阳。
赤豹被她这一眼气的吹胡子瞪眼,他这是为了谁啊?若不是他顶在风口浪尖,现在她肯定连带着一起遭殃!看她怀着孕,处处让着她,现在竟蹬鼻子上脸来了!
他刚想理论几句,山鬼姑娘警告的一瞥,他悻悻的低下头。母的都是大麻烦!
癫邪兄道:“今日真是多谢姑娘了,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山鬼姑娘道:“名字吗?我没有名字啊,他们都叫我山……”她急急刹住口,笑盈盈道:“我没有名字,要不公子给我取一个吧?”
癫邪兄笑道:“这可不妥,姑娘与我素昧平生,择名取字这事可不方便。”
山鬼姑娘道:“没关系,我没那么多讲究的。”她想了想,凡人的确蛮重视礼数的,不过她真的很想要一个名字,她小心道:“公子若真的觉得为难,那便为我取个小名吧。”
癫邪兄思忖道:“也好,小名倒是无妨。这骊山山脉盛产空青。新水鹿游原,云物空青间。姑娘,空青这个名字你可还喜欢?”
山鬼姑娘将“空青”二字在嘴里来回品咂一番道:“空青空青,真好听!我就叫这个名字了,谢谢公子!”
她歪头莞尔道:“公子的名讳是?”
他展颜道:“在下陆……”他低下声音,轻声道:“姑娘也为我取个小名儿可好?”
空青蹙眉道:“可我不会取名啊……”
赤豹和文狸忧伤的望了她一眼。这是大实话,他们一个“小豹”一个“阿狸”,这名字真的是透着一股属于白丁的淡淡忧伤……
她思索了半天也没什么头绪,干脆一跺脚道:“公子就是公子嘛,我就叫你‘公子’。”
他乐呵呵道:“倒也可以,简洁干练、清楚明了。”
她喜滋滋的念叨,“空青空青空青空青空青空青公子公子公子公子公子公子……”
陆公子忍俊不禁道:“空青姑娘,天色不早了,和你的这些小宠们回去罢。”
空青拉住他的手:“公子和我一起回去吧,至少把湿衣服换一换。”
陆公子摸摸下巴道:“姑娘那里,有男子的衣裳?”
方才她不想走,顺嘴的挽留说出口都没经过头脑,空青晕红了脸,她小小声道:“没有……”
她急道:“公子去暖一暖身子也好啊。”
陆公子听出她话里的急切,不再逗她。他运起灵力在周身过了一遭,那衣服和鞋子上窜起细小的火光,却并不伤人烧衣,待那火光渐渐熄灭,衣服便干了。
空青目瞪口呆,这公子真是厉害!
赤豹和文狸见状,对视一眼:是修士!
文狸站起身来,叼住空青的衣摆向后扯一扯,示意她该走了。
空青抚抚文狸的后背,担忧道:“你不舒服了吗?要回去吗?”
陆公子闻言,疑惑道:“什么?谁?”
空青道:“是阿狸。她怀孕了,怕是有些不舒服了。”
陆公子道:“那姑娘可得早回。”
空青点点头,“公子,我得空就来找你!”
空青操纵起树木,把赤豹和文狸托着向回赶,她不安道:“阿狸,你哪里不舒服?我这样托着你感觉还好吗?”
文狸站起身来道:“我无碍。就是想让你离那人远些罢了。”
空青茫然不解,“为什么?公子是个好人呀。”
赤豹道:“你可知,他是个修士?”
空青莫名其妙道:“修士就修士咯,那有什么关系。”
赤豹瞪眼道:“你忘了我们平时怎么叮嘱你的了?与修士走的近,定没有好事!”
空青摆摆手道:“你们就爱一惊一乍、大惊小怪的,公子人那么好,不会有事的。”她宣布道:“我喜欢他。就算他是修士,我也喜欢他。”
赤豹听这小女孩言论,哂笑道:“你才见过一个人,就说喜欢他?”
空青不满道:“那怎么啦?喜欢就是喜欢呀。”
她气鼓鼓的停了下来,把赤豹和文狸轰了下去道:“你们先回吧,我要回去找公子!”语罢,她便飞快的御起树木滑远了。
赤豹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道:“人家小姑娘小小姐都被俊俏书生、风流浪子勾了魂去,咱们这可好,连脸都不知是什么样子就颠颠的随着人家跑了!”
空青返回湖边,蹑手蹑脚的躲在树后,想着吓公子一跳。她悄悄探头,却不见公子的身影,她心慌意急的走了出来,刚想开口唤他,就听到了树上传来了低沉的歌声。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陆公子坐在树杈上,背靠着树干,一只手放在他的面具上,低低哼唱着。
他唱了些什么,空青并不大明白。只听得那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如坠云海,明明是这么深情的句子,为什么公子唱来,就如此的辽阔而悲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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