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岭下十八皆为城6
梁婆把支着的窗放下来,雨水敲打在窗棂上。屋檐支出来,雨水顺着阳沟,一夜滴答个没完。
“这雨下了一夜,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停。”她随意嘀咕了几句,房里空荡荡,只有不远处隔间里圈养的几只鸡还在此起彼伏的打鸣。
天色方才微微亮。
梁婆伸手,摘下挂着的蓑衣和草帽,往外走去。她得去屋后菜园子里摘两兜菜,豆大的雨水很快就打湿了蓑衣外层,梁婆看着地上被雨水冲刷出的一条条小沟,心想要是晚点还是这样大的雨,她得来修整一下栅栏,省得雨水把土全都冲走了。
她正在埋怨老天爷哭泣也不分时间,再一抬头,就看到有道身影出现在竹林边。
梁婆心中一惊,她住的地方偏远,寨子还要走上两里路。周遭只有她这一户人家,听闻今日蜀地多不太平,响马盗贼杀红了眼。
她捏着镰刀的手僵硬,梁婆直起身,盯着不远处的声影,出声问道:“谁?”
身影不动。
雨水更密,顺着帽檐滴落,微风吹过,竹林晃动。梁婆在晃动中看清了那个不动的背影,微微佝着背,衣衫垂落,湿漉漉的,跟雨水混在一起。有道惊雷炸开,闪电在眼前破裂,天地顷刻灰暗,林中的人终于有了动作。
他先是立起来,从小小一团,像雨后春笋般抽条成细竹竿,狂风大作,呼啸声惊人,他像是重新长出躯干一般,抖索抖索,变成一个少年人,比那青竹还要高上一小截。
梁婆双腿打颤,她能确定这绝非响马,只是她心中恐惧更甚,在这样的环境中,她甚至怀疑,眼前这个东西,是不是人……
那截竹竿从雨中走来,走出浓重滴墨的苍绿,朝着梁婆一步一个脚印地走过来,露出了清秀的长相。
是个半大的少年郎。
梁婆紧握的镰刀微微松了。
她眼神浑浊,却还是不敢松懈,紧紧盯着面前的人。
这个少年人先出声了,脆生生地:“婆婆。”
梁婆心中警惕渐松,少年人拢了拢身上已经被雨水打湿的衣衫,他发丝凌乱,被雨水浇灌,贴在脸上,少年人伸手用力拨了拨,初见棱角。春雨贵如油,浇在人身上,便是冷入骨髓。
少年人面露难色,却还是殷切地看着梁婆,神色诚恳:“婆婆,我能给您借点火吗?”
梁婆没再为难,带着他进了屋。
屋内陈设简单,一间屋子,隔成了几间,只有灶房容易辨认,靠着灶台的地方架了一堆柴,零星有着点火星。整个房屋都是木屋,靠墙处有几处黑乎乎的迹象,一看就是失火。梁婆在一旁摘下草帽,半湿的蓑衣挂在木桩上。
她回头,就见这少年人呆滞的眼,兴许是一夜未眠,双眼通红。梁婆招呼着他坐下,转头就把火点燃。火苗吞噬木柴,很快就窜起一团小火焰。
梁婆见他打着哆嗦,在燃起的小火焰上,又加了些柴,火光扑大的瞬间,少年人的面容在火光中显得格外清丽。
梁婆见他外衫都在滴水,便提醒他:“把外衫脱了烤,这样才干得快。”
少年人听话,梁婆在边上给他支了根竹竿,衣衫搭在上面,很快就冒出一团热气。梁婆瞧他衣衫虽不华丽,布料却好。现下只剩薄薄的里衫穿在身上,柔白的衫,粉白的脸,英气眉目间却沾染了丝丝娇美。
梁婆怕是哪家孩童走丢,便在心中拐着弯问:“雨下得这般大,看你躲在那处,怕不是昨天夜里就在了?”
少年摸着脸,犹豫了两秒,最终还是诚实点了点头。
火星子炸了一下,啪地一声,梁婆抱着腿,粗粝的手搭在一起,她随意道:“你是哪处人?叫什么?怎么会出现在这?”
荒郊野岭,孤身一人,实在可疑。
只见少年人垂下头,神色晦明不清,许是难言之隐,他声音也有些恻恻:“平阳人,名叫楚燃,一路南下,本与父兄在外做点小生意,谁料世事弄人,还没到达蜀地,我先与父兄走散了。”
梁婆见他垂头低语,便是不愿提及此事,她不疑有假。梁婆心中发软,她居住此地,鲜少与外人交谈,也没去过远处,只觉得天和地间,这样大,和父兄走散,又要到何处去寻找?
楚燃摸摸鼻子,他拉了拉黏在身上的衣衫,凑近火光,才缓缓说:“父兄找不到我,心中焦急,难免慌乱,我在外面飘荡一日,他们便要焦急一日,若我能早日到达平阳,回到家中,自有方法和他们联系,叫他们安心。”
梁婆用竹筷挑了两个馒头,搭在柴火上烤。这馒头是前日蒸的,冷了面皮就发硬,由柴火烤了以后,外壳虽还在发硬,内芯又重新散着馒头的清香。玉莲山的人都这样,一顿功夫蒸几笼馒头,放在大簸箕背阳通风储存。
梁婆叹了两口气,只是一个劲地说:“好孩子,好孩子。”
名叫楚燃的少年垂下头,目光盯着火团看。他侧边手指蜷握,每说一句话,便忍不住捏一下手指,要是梁婆看得再认真些,就会看出这个少年的紧张,还有语气里若有若无的心虚……
正是孟燃,孟燃本意不想欺骗,是以说话时不敢看梁婆眼,只是玉莲山和束容离得如此近,孟燃怕报出她的真名,总会联想到束容城孟家。
孟燃时不时抬头瞥向梁婆,瞥一眼,很快就垂下眼去。梁婆年事高,一凑近火,天气冷冽,就忍不住犯困。
孟燃瞧她闭上眼,头轻轻垂在肩上,靠着土灶,头上裹着藏青色的方巾,呼吸均匀绵长。梁婆像是陷入了睡眠,孟燃便站起来,把衣衫翻了个面,她坐在小木凳上,长腿一时间只能搁着,她又想烤背面。
她从束容出来,晴空万里,鸟语花香,连城边开得最迟的四季海棠都打了两枝花苞。燃妹一时天真,只认为春天开启后便是日日晴天,她为了不引起怀疑,轻装上阵,便是纸伞都没想着拿一把。
昨夜刚翻过玉莲山,眼见天阴沉沉的,燃妹还没反应过来,就开始下起瓢泼大雨。她在山中找了几棵大树暂且避雨,只祈祷不过多时便可雨停,谁料雨水不减,反而电闪雷鸣。燃妹看着夜空一阵白一阵暗,躲在树下更加危险,她便赶着一路,踩在泥水里下了山。
夜里黑,燃妹觉得累,知晓下了山,却辨不清方向。她打了两个转,最终回到了这片小竹林处,天色尚早,燃妹想要借宿也得等主人家醒来。她觉着犯困,身上又冷得厉害,一时间也不挑地方,缩在丛林下打起了盹。
还是早起的梁婆率先看到她,才把这人叫醒,再仍由她睡下去,怕是要生出病来。
燃妹身后衣服湿得更为严重,贴在背上,她拉了拉里衣,背对着火焰,以便能够把衣服烤干。梁婆不知何时醒来,她醒来,就看到火边煨着的馒头金黄焦脆,她努力睁眼,想要把困意甩开,一撇头就看到楚燃湿漉漉的衣贴着他瘦弱的肩。
寻常人家儿郎哪有这样窄的肩,梁婆手搭上去,水汽涌在手上,她低声:“怎的湿得这样严重?”
楚燃笑了笑,只道是夜里雨水大。
梁婆从火上取下馒头,递给楚燃一个大一点儿的,这才站起身来,往灶台边上走。楚燃扭着头,她掰开馒头,馒头烫手,她一面呲牙咧嘴,一面两手左右换,梁婆看他那样,便觉着这小子毛手毛脚,却还是带了点笑意:“烫了你就放会儿,等凉了再吃。”
楚燃好不容易适应了这个温度,梁婆手中馒头却不曾移过位置,再回来,她又拎了个壶,往铁架子上一方,火舌肆意舔舐壶底,发出低声的呜咽。
楚燃好奇:“婆婆,你不觉着烫吗?我能做点什么?”
梁婆吃了口馒头,看着他,慢悠悠说:“人老了,手上全是茧,隔着肉的,便不觉得烫了。没什么要做的,你坐着把衣服烤干就好,壶里是姜水,烧冒了你喝两碗,去去寒。”
她说着,手便摊开来,上面果真覆着一层厚茧。燃妹不着痕迹垂眼,她手上也有,只不过没那么显眼。
梁婆站起来走了走,人也就清醒了。早春二月,本是播种的季节,雨水这样旺盛,喂到土里的种子还没发芽就会被冲走。梁婆索性等着雨过天晴,再去慢慢播种。她清闲下来,好不容易遇见个人,总是忍不住搭搭话。
梁婆:“平阳在什么地方?”
平阳在哪,孟燃也不知道。她随口胡诌了一个地名,梁婆问道,便只能含糊其辞:“一路朝着东边走,翻过三十三座城,跨过两条白水带,就到了。”
梁婆一辈子也没去过那么远的地方,“这么远啊。”她感叹着。
孟燃点点头。
“那你们平阳都吃些什么?”
“吃甜的,吃糕吃饼,吃面。”孟燃完全是按照孟母的生活习性在瞎说。
“平阳城大吗?”
“挺大的,里面有好多好多人家,少说也有几百户吧。”
梁婆寨子也不过几十口人,零零散散地四处住着。几百户人家,实在是个很庞大的数字了。
梁婆不免担心这个少年回家路漫长:“你今年多大了?”
孟燃不着痕迹咬了下唇,才说:“年方十六。”
她虚岁十四,往大了说,总比她这个年龄能唬人。
梁婆还是为之一惊:“这么小,你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束容城里里外外民风淳朴,现下梁婆跟她说了几句话,便全然是慈爱老妪,她目光柔和而怜爱。燃妹重重点了头,她肯定道:“能,一路朝着东走,准没错。”
屋外不知何时雨声渐小,天像是变脸一般,忽而放晴,窗户外突然一亮。孟燃支着耳朵听了两下:“雨停了,只有檐角还在滴水。”
乌云一瞬间全然消失殆尽,孟燃站起身,推开了窗,一室清明。阳光横在竹枝前,斜斜一缕。梁婆看着发白的窗口,喃喃道:“天晴了啊。”
她看着孟燃:“下一步,你要去哪呢?”
孟燃伸手,点落竹叶上一粒饱满水珠,从叶片跌落,砸得四分五裂。
她站得笔直,少年人快要融入到窗景之中,几欲融入翠竹。
“去祁明城。”
屋外忽而冒出一个男子声音,那声音藏着笑意,听得出来是个中年男子。
“少侠想去祁明城,不妨与我结伴,路途遥远,你我二人也算是有个照应。”
燃妹伸头,就看到不远处有匹棕马,正在低头吃草,边上站了个麻衣男子,方才天晴,他却浑然不知寒冷,挽起长袖,两臂浑圆,粗壮有力。他面上蓄着胡须,并不浓密,只有小小一撮,整个人却有着爽朗的气息。
孟燃站在窗前:“阁下也要前往祁明城?”
“正是。”
男人报以一拳:“少侠若是不便,直言拒绝便是。”
燃妹心中沉思,多个人总比少个人好,若是他使坏,燃妹便给他两拳头。
孟燃应允:“多谢阁下邀请,我对祁明城路况不熟,还望阁下帮衬。”
男人爽朗一笑:“好说,好说,少侠何时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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