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岭下十八皆为城8
春风徐徐,车辙在泥路上留下不深不浅的痕迹,有个壮汉牵着老马,后面摇着辆板车,车上盖着黑布,只有边角处冒出些秸秆,堆得老高,看样子是个庄稼人推着陈年秸秆不知道做什么用。
山路不平,老马驼得并不吃力,车辙一路平稳,便是陡坡也能轻松往前,半点打滑迹象都没有。那庄稼人也只管牵着马,半点心思都没分给后面板车上的秸秆。
路边上有两个年轻人,打眼瞧去一样高,只是一个生得虎背熊腰,穿着靛蓝色,衬得人面愈发黑红,另一个身形修长,柔青薄罗长袍外罩了件银白月牙外衫,显得温润如玉。
板车摇摇晃晃溜过年轻人面前时,青衫多看了两眼,隐约间瞥见有一抹亮色一晃而过,车很快就往山下去了。
有风吹过,掀起黑布一角,里面隐约有道身影,蜷缩在角落里。
这头黑脸兄弟尚还摸不着头脑,却见这青衫指了指板车离去的方向:“跟。”
黑脸摸摸脑袋,困惑道:“追着去干什么?莫非是想问路?”
青衫随手点了一下车辙,视线却始终停留在前面板车上,他解释道:“这样高的秸秆堆留下的车辙印太浅,何况早春二月,尚还没有耕种,便是往年的秸秆剩余,断也没有如此多的。前几日下雨为了防止秸秆打湿不易焚烧多盖了一层布,可今日分明艳阳高照,实在是不符合常理。”
晨阳刚爬到山顶,一时间阳光灿烂。
“所以?”
“这是个拐子,里面装的是人。”
黑脸吓了一跳,他拉着青衫的手,看看前面,又看看青衫,飞速眨眼:“这……拐子……你,我,我们……”
青衫不以为意地笑了一声:“静观其变。”
黑脸立即屏息静气,他本就长得唬人,一张脸上瞪着圆圆的眼,大黑眼珠边上一圈白,看着就瘆人。青衫觉着他实在是太过紧张,顺手从边上拽了根新长的草芥子塞在他嘴里:“含着。”
黑脸叼着野草,青草娇嫩,他松懈下来,便开始回了心思,黑脸猛地察觉到什么,他视线一垂,正对上站立在嫩草上缓慢蠕动的蜗牛。
黑脸一僵,急忙把嘴里的草吐了出来,连着呸了几声,他怒目圆瞪,却也没见得生气:“草里那么多虫,不管不顾赛我嘴里,这路上这么多花,下次不要摘草,改成送花给我。”
青衫手中忽而冒出把乌木骨白金泼花纸扇,纸扇翩翩,只见他扇柄一转,扇面轻翻,纸扇轻合,放在黑脸面前,扇骨上有片绿叶,只是那叶片被裁剪过,隐约能瞧出花的形状。
青衫勾着唇:“送你。”
黑脸一面看似抱怨,一面又红着脸收了过去。
“真花也不舍得摘,拿这烂叶片来糊弄人。”
青衫拢着扇柄,抽了他一扇:“娘们一样,送你花实属浪费。”
黑脸也不来气,哼着曲负手往前走去。
山路崎岖,偶有平坦。小路边青松翠绿,擦着少年的肩膀过,藏在松针里的雨珠便会劈头盖脸砸下来。脚边青草堆里冒出三两蓝白小花,顺着山势看去,好似整座青山中在柔风中隐约能瞥见细小蓝色花蕊。
偶尔有几丛茶花树聚集,红的白的杂糅在一起,好不热烈。
他二人紧跟其后,那马车夫不知是太大意,还是压根儿就没把少年人放在眼中,一路上也任由这二人跟着。
马车顺着山势一路飞驰,不消一刻,就到了山脚下。
山下便是五缘镇,五缘镇中人丁旺盛,正是早集场,沿街叫卖生意的不在少数。
黑脸神色一愣,他拉了拉青衫衣袖,他看着熟悉的街景,神情有些僵硬:“我们是不是又回来了?”
两个时辰前,二人才在这买了两个肉包子果腹。黑脸记得格外清楚,因为只他拳头一般大小的肉包子,只消一文钱。
青衫点点头。
黑脸哭丧着:“好不容易上去的山,下来了,又要爬上去了。”
还没等他哭诉完,青衫就把他下巴往上一抬,合上了。青衫神色一重:“别说话,人多眼杂,容易跟丢。”
他视野里板车直行得好好的,忽而一拐,青衫连忙拉着黑脸往前一冲,两人顺着方向一拐,这本是条巷子,不算隐蔽,只是行人稀少,看着像是家家户户围着的边墙岔出来的巷子。
他二人进了巷中,却空无一人。
青衫贴着墙体,隐约听到马蹄飞速,他拽着黑脸,往右边一转,好在转了两圈,板车的身影重新出现在视野里。
黑脸跟随青衫,一路上也没少见凶险,可到底少年人,凡是些直面相冲的经历,黑脸心中总是敲锣打鼓地热切起来,他擦了擦头上的细汗,脚步放得越发轻。
好在并未中途换车,两人藏在墙角后,眼看着板车便进了里巷一户人家,在转进去的罅隙里,青衫清楚地看到秸秆堆里坠下块青玉。
他再熟悉不过。
孟燃其实早就在颠簸中醒来。
她觉着天旋地转,下意识想出声,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她辨别不清四周环境,凭着本能抓住一旁栏杆,好在颠簸势头渐弱。孟燃看向光亮处,光亮得有些刺眼,她眯着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看清,一路上只见光影变幻,青绿和黄白交接着,直到变成青石板砖铺好的街道上。
孟燃可以确定,她进城了。
进的哪处城,她不知道。
孟燃缓了半晌,方才恢复些气力,她摸向腰间,软剑还在。燃妹松了一口气,只要剑还在,那就还有逃出去的机会。
她脑中快速回顾了一下昨天发生的事情,便知晓她遭了沈叔的道。这根本不是什么庄稼汉子,反而是个常年拐人的花子。燃妹想起他昨晚阴翳目光,联系起种种遭遇,心中便腾地升起一股火来,恨不得将这花子横劈成两半,叫他不再害人。
燃妹气鼓鼓了一路,也不知这贼人在她给她喂了什么药,走了一路,竟还是浑身上下软绵绵的。燃妹脑中还没想好,马蹄声戛然而止,她连忙闭眼,只是微微掀开眼皮,以便能够勉强观察。
马蹄声停后,便有人跳下来,走了两步,哗地掀开黑布。燃妹维持着原有动作,沈叔一改先前和蔼可亲,孟燃只觉得他现在实在模样可憎,沈叔把边上桔梗伸手一扒,全都抱在一旁角落里堆着。
孟燃这才看清这是个普通木笼,沈叔打开铁锁,松开铁链,木门打开,他瞧孟燃还是没有苏醒的迹象,便绕道孟燃身后,孟燃呼吸一紧,沈叔大手覆过来,落在她脖颈处。孟燃心中一沉,汗毛直立,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这双手对着她的脖颈,就是一掐。
孟燃蓦地睁开眼来。
她正欲拉下沈叔的手,这双手却先离她而去。沈叔站在身后,面色不善:“醒了就自己爬下来。”
他眼中冰冷,对待孟燃便是对待货物。
孟燃脚步虚浮,扶着木框缓缓跳下来,还未等她站稳,孟燃便被大手一拎,她双脚腾空,这贼人提着她,走进侧门。孟燃环顾了一下四周,只见房门紧闭,青苔四起,屋檐下还挂着几幅打蜘蛛网,不像是有人住的样子。
且这花子回来后便是看也没看周围,一路上没听见别人声气,想来要么就是这花子仗着艺高人胆大,一己之力把这生意做大做强,便可独享其成。要么,这就是个中转点,只关了她一人。
侧门后有个坑,说是坑,其实也不全然,只是光线昏暗,视野有限,孟燃一时辨别不出来。
等落了下去,顺着蜿蜒崎岖的阶梯一路走下去,才发现,这是个地牢。
只有一截火折子的微光照亮着路,光落在孟燃身后,她脚下是一团光,往前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那火折子,是身后人点亮的。
沈有全推着孟燃:“走啊,停着干什么?”
孟燃心中烦乱,她在外一向是个吃不得亏的,被人猛地推搡一下,整个人火气就冒了起来,燃妹语气不耐烦:“看不清走什么走,怎么走?”
“要么你就打前阵,要么你就给我火照亮。”
燃妹看到墙上的影子,沈有全大手一举,险些就照着她脸上就是一个巴掌。孟燃也怕,她现在根本没有还手的力气,好在他只是举起来,想到这是个好货色,卖给哪个达官贵人,还能大赚一笔。
沈有全的掌风硬生生截住了。
孟燃脊梁挺得笔直,沈有全把火折子往她脸侧一伸,一递,擦着孟燃的碎发过来,孟燃闻到了一股烧焦的气息。
只听沈有全说道:“拿着快走,女人就是麻烦,这一路都是台阶,顺着走,不会出错。”
孟燃也不磨蹭,抬脚就往下面走。这处地牢过道挖得实在低矮,沈有全尚还需要蜷着身子,只他这样壮实的身躯,几乎就挡住了去路,燃妹根本无法从旁边钻过,钻不了,索性去开阔的地方,等她恢复了体力,再接着打。
燃妹如此一想,心中有了计谋,便松下气来,一松,燃妹就感受到了作为凡人最基础的需要。
她破罐子破摔,粗声问着身后的人:“有没有饭吃啊?”
“饿死了,没有就把我包里的馒头拿出来,不烤也行,端点水来我自己吃了算。”
沈有全莫名其妙被指使一通,心气不顺:“来这了还想着吃什么饭,饿不死你就不错了。”
孟燃踢着腿:“饿死了你就卖不了好价钱,你还不至于这么蠢,我也不挑,你随便弄点吃的来就行,吃素的也成,总不要敷衍人,买一堆肥肉来熬汤,太埋汰人了。”
她絮絮叨叨说一堆。
沈有全恶狠狠地把她往前一推,好在是个平地,燃妹没摔下去。沈有全:“给你什么吃什么,挑什么挑?!”
他推着孟燃,猛地一拐,走入一个灯火通明的道。
燃妹放眼望去,只有两个隔间,一边有两个孩童,脸上脏兮兮的,只是通过衣着能够勉强辨清是一男一女。燃妹只粗略看了两眼,便被推着进入另外一个隔间。
地上湿冷,好在铺得有干燥秸秆。
燃妹把秸秆堆压成一团,确保干净,她团的净是边上的。团完,燃妹也不多想,往上就是一躺。舟车劳顿,她美好的愿景落了空,只剩下劳顿填充着整个身躯。
燃妹饿得前胸贴后背,她望着头顶黑乎乎的土窖,脑子里跑过红烧戒子,清真猪肚鸡,黄焖小炭煽羊肉,爆炒麻椒田螺,还有大哥最拿手的酸辣鱼,用来下面,加点酸菜最是好吃。
燃妹咽着口水,却也不敢细想,要不是她偷跑出来,也不用落得此种下场。
燃妹捧着脸,脚步声越发清楚,燃妹循声而望,只见灯火浑然处冒出个玉面公子,那公子青衫泠然,脚上蹬着一双金丝云边软靴。他生得一副好皮相,衣冠楚楚,在杂乱的环境中愈发像个谪仙人。
燃妹捏了一下拳头,喜出望外。
莫非,有人来救她了?!
燃妹伸出手,一声“大侠”呼之欲出。
只见黑暗中冒出个高大背影,沈有全也被这冷不丁冒出来的人影吓得够呛,他手中还捧着一碗稀粥,上面洒了两粒咸菜。
沈有全心中警惕,手下暗自攒力,只见这小公子朝他粲然一笑,礼貌询问:“阁下此处可还管饭?”
沈有全望着手里的稀饭配咸菜,默了默:“……管。”
小公子好似脑子有坑,他也不见外,接过这碗白粥,稀里糊涂灌了两口,然后从容地站在孟燃面前,两人一栏相隔。
燃妹简直觉得匪夷所思。
脑壳有包的公子哥,对着燃妹笑得异常开怀,他点了点铁锁,并不看着这个壮汉,只是纳闷:“不来开门,我又怎么进得去?”
燃妹难以置信地眨眨眼:“你、你真要进来?”
少年唇角噙着笑,欣然点头:“嗯。”
燃妹眼中的火光被这道青衫白影扑灭了。
她甚至忘记了饥饿,只想站起来冲着这个看起来富贵极了的少年人喊道:“疯了,实在是疯了!你被拐了,你还来?!”
这个玉面公子却轻轻笑了,他腰间有把纸扇,松松垮垮别在腰带上,他语气恳切:“来。”
怎么这个世界上的,全是疯子?!
燃妹头靠木栅栏,她甚至怀疑,到底是不是她疯魔了。
有没有一种可能,也许这个世界,压根儿就是她做的黄粱一梦。
燃妹认命,她把腿往里一收,手伸出栏外,朝着沈有全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白粥被他喝了,你再给我抬一碗来吧,饿得慌。”
燃妹眼尖,已经放的咸菜是萝卜头。
她平生最恨萝卜头。
沈有全还没有反应过来,燃妹接着喊道:“别放萝卜头了行不行?!难吃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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