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定尧
暮色沉沉地压在檐瓦上时,侍从引着两人往潘碣的院中去。
老友见面,潘碣一家不喜奢靡喧闹,备了几道家常菜,在自己院中迎钟筠。大魏私宴素来不拘繁文缛节,因惊蛰也在,故而潘夫人亦前来作陪。几人相互见礼,潘夫人是益州当地的名门闺秀,性情柔婉,在丈夫身侧略带好奇地悄悄打量来客。
惊蛰一抬眼正对上潘夫人的视线,自幼长在深闺的少妇,眼神像深林的幼鹿一样澄澈明净惹人怜爱。她回以浅笑,潘夫人有些仓皇地挪开眼。
几人落座,杯中酒满。除了惊蛰——多谢世子落座时特意提了一句,说她不宜饮酒——她喝的是茶。
“自璟都一别之后,你我许久未见,如今却要在府上叨扰,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今次来得匆促,也没准备别的,”钟筠递上一方锦盒,“这枚平安扣是世侄出生的消息传到璟都时家父嘱托备下的,今次南下特意带来,还望二位不嫌弃。”
“我就代犬子先谢过了,”潘碣接过来递给夫人,执杯道,“但是晏宁,叨扰这种见外的话,千万不必再提。”
几人举杯同饮了几轮,颇尽兴。直到府里的人来说小少爷醒了哭着要娘亲,潘夫人就先行离了席。
潘碣一直等到夫人走远,才收回目光,神情颇歉疚,“内子生产时凶险,犬子不足周岁时又生了大病,险些夭折,向来比一般孩子体虚些,我们两个多有溺爱。失礼之处,还请不要见怪。”
“怎么会呢?”钟筠含笑道,“益州远离是非之地,二位伉俪情深,这是好事。”
潘碣何等聪明,立即挥退了下人,院中的侍从鱼贯退走。他对面前二人道,“此番我应晏宁之请为姑娘探寻身世,却不想竟有这样的渊源,当真是令人感慨万千。”
“当初我还以为此事久远,再难有水落石出之日,可线索捏在手里不查,终究磨人,故而当初我思虑再三,请晏宁帮我时,其实并没报什么希望,但求一个‘不悔’。”惊蛰含笑执杯,“哪知祝几行出手,竟真能有个结果,我该多谢潘公子襄助,我敬潘公子一杯。”
潘碣凝眸。两人虽是刚到益州,但是钟筠对她的照料周全都在细节之处。她能与他并肩坐在这里,尚可说有上一辈故旧之交的情分,可她能直呼钟筠的表字,就能够说明两人的关系。
“玄渊阁十八学士同生死、共进退。先父毕生所愿,不过寻回遗失的故人亲眷。”潘碣没有推辞,饮毕叹道,“而今夙愿得偿,家祭时告于灵前,他也总算能瞑目了。”
“世伯君子一诺,义薄云天,如何不令人感佩?”钟筠道,“此等深恩厚义,家父与我感戴在心。这一杯该我敬你。”
几人同饮,潘碣又笑道,“何况你们两个竟……真是一种难得的缘分。也许是冥冥中这些长辈的护佑罢。姑娘如今在外有晏宁护着,回到璟都还有侯府,想必蒋世叔在天有灵,也该放心了。”
“怕还不能说放心,”钟筠定了定神,“定尧兄有所不知,我此番南下非是游历江湖,乃是奉了圣上口谕,前来追查神兵巽风失窃一事。”
潘碣闻言,大惊失色,好在他也见惯世面,很快便镇定下来,“巽风失窃,非同小可……圣上既遣你孤身暗中探访,想必另有因由?”
钟筠同惊蛰交换了眼神,这才同潘碣道,“有件事……当初在信中不便详述。在覃州我二人多得潘叔照应,但此刻他却亲自北上璟都,所以想必你还不曾知道其中详情。”
潘碣便问,“何事?”
“你虽离都多年,但当知桑乾河畔明月楼盛名。”钟筠一字一句道,“明月楼的暗生意,就是雍都无妄间。”
“二月时我听说你在净业寺遇险,近日传闻京中近日闹得正凶,把韩、柳两氏一并拿了,说与此事有关。”潘碣执杯的手一顿,反应了良久,才试探他话里的意思,“今上数十载,精于制衡,十八学士有意无意地相互疏远,从不涉党争,钟氏在朝堂上退得如此明显……”
钟筠转着手上的扳指没有接话,潘碣点到即止,把话锋一转,道,“雍都素与璟都朝堂毫无瓜葛,倘若韩、柳两姓都……那么璟都还有几家可信?”
潘碣道,“这些年我在南边有些家当,倘若你要去雍都,即便那地界神鬼难测,也可以……”
“潘公子误会了。”惊蛰道,“祝几行这些年苦心经营,人脉甚广,想必也与江湖人多有往来?可知无妄间外头一应是谁来照应?”
“潘某不才,”潘碣几分不解,“只知是未已录主人,雍都里外都要尊一声‘司录’的。如今这一位行事低调,接任以来却有‘录事五载过,堪将永漏销’的奇闻,只是不曾有缘见过。”
这是民间传言,是说她接任以来的几年外头情形安稳,奇诡怪谈渐少,百鬼夜行小儿夜啼的事几乎没有过。
惊蛰颔首,翻手执卷,对潘碣道,“潘公子现下见过了。”
潘碣彻底怔在原地。
他看钟筠,见钟筠神色平静地朝他点头。潘碣眨了眨眼,目光灼灼地看着未已录,只恨不能看穿个窟窿。席间安静了半晌,潘碣才颇艰难地找回舌头,“此事……实在……出乎意料。”
“那……”潘碣努力消化着这个消息,又是一惊,“你们两个……蒋……姑娘……”
“我身为司录,并不常在雍都,”惊蛰面色冷静,执杯啜着热茶,“明月楼暗生意向来是璟都观事千灯打理,我识人不清,险些酿成大祸。巽风失窃,璟都危急,此时合该我来收拾残局。潘公子勿忧,千灯已死,我对二位并无恶意。”
惊蛰说完这话,潘碣下意识地去看钟筠,见对方微不可见地摇头,示意他不要多言。潘碣不明白个中因由,兀自思索着,眼风在对面两人身上扫了几个来回,终归是没再问下去,转而说道,“既如此,想必二位心中也早有了打算,还请不要客气,直言不讳。事涉雍都,关系重大,潘氏虽说远离庙堂多年,却依旧是大魏子民,合该尽力。”
钟筠同潘碣对视须臾,道,“此事牵涉甚广,只怕还需从长计议。”
潘碣迟疑了片刻,终是颔首道,“如此也好,二位便放心在我府上住下,不必拘谨。”
宴席散去,潘碣亲自送两人回院中。抄手游廊中花影披拂,惊蛰心知老友见面要叙旧,便道了别先行回到院中,潘碣立在钟筠身侧,道,“难怪今次你来益州,我看你总是心事重重……蒋姑娘的身份这般复杂,想必即便对钟氏来说……也并非易事。”
钟筠将目光从惊蛰刚穿过的月亮门上挪回来,良久才道,“两码事。”
潘碣沉默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失言,找补道,“蒋姑娘既然坦言相告,你二人又……我便知道她可以信的。”
钟筠心知他说那话是因为担忧钟府处境,并非有意,故而没多解释,颔首将此事揭过去,“你心存犹疑也是该的,我请你不要多问,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谈及此事,她多半要伤怀。以她如今的情形,我不欲她再多伤怀,因此只有请定尧你多担待了。”
潘碣追问他,“怎么说?”
“璟都如今闹得天翻地覆,一桩一件都与千灯脱不开干系。她身上原本就带着旧伤,孤身南下一路奔波,十日之前又甘冒奇险与千灯一战,亲手将她斩于剑下。”钟筠没提灵脉耗损的事,只说,“战况凶险,回来躺了整整十日才醒。”
潘碣一怔,“这……”
“她这样做,是因她觉得此事因她而起,合该由她结束。”钟筠没有明说惊蛰与千灯的牵绊,只道,“并不是给你我、或者璟都的投名状。”
潘碣颔首。他不懂得这位蒋姑娘的心思,但以江湖人的行事而言,却不得不承认这份胆识与气魄。
钟筠分神想道,那不是给谁的投名状,于他而言却是绝不能辜负的心意。
她与千灯这一役,外伤竟是最不要紧的,灵脉的耗损详情他无从得知,却能猜到必定不轻。最重的是心伤。惊蛰醒来之后时常神色郁郁,即便笑起来也是很短的一瞬,笑意不达眼底。不像原先,神色和话音里都爱带几分笑,有时是真的,有时是装的,却总显得很灵动。
大魏的武官都是即用即调,这是为了防止地方的军将只认主将、不认主君。但钟府在军中向来颇有威信,去岁东南行军,钟筠初露锋芒,帐下军法严明,杀伐果决,更胜乃父。世子从来不是纸糊的脾气。雍都一夜何等凶险,他不是不生气的。
但阿迟躺了十天,他也想了许多,不仅把天大的脾气全数消磨干净,在覃州摸出了点线索,还想明白了一件事:
阿迟做事,虽说下手狠绝,却自有考量与分寸。她既手刃千灯,就轮不到别人置喙。然而无论千灯做过什么、有多该死,两人先前相依为命的情谊都不能一笔勾销、就此抹去。
她不后悔是真的,为此难过也是真的。在这件事上他什么也不能为她做、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尽量地陪着她,等她心里那个伤口慢慢长起来。
钟筠扫过潘碣的神色,便知老友聪慧,已经明白了大概,只是需要点时间来消化。因而没有再多说。
好在潘碣虽则心中迟疑,却也明白大局,“蒋姑娘经此一役,怕要好好养一段时间。我府中还算安全,别的地方不敢说,益州我还是知道根底。无论如何,你们两个且在此安心住下,余下的事可以慢慢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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