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大事
朝烟和朝云的父亲李诀李行远,是当朝的御史中丞。
他出身于淮南李家,算是望族出身。早年中了进士,在闻喜宴上结识了后来的泰山冯老先生。李诀出身好,文章好,相貌也好,头上戴一朵御赐金花,像是翩翩天仙下了凡,冯老先生便做了主,把自己的嫡女儿冯玉岚嫁给了他。
要说这冯老先生择婿的眼光实在是不差,几个嫡女嫁得一个比一个好。小女儿冯玉岚嫁给了李诀,这李郎君本事也出众,不惑之年就坐到了御史中丞的位置,给妻子挣了个长安县君的诰命。大女儿冯玉姝则是嫁给了鲁王曹彬的儿子曹玘,生下了圣人曹皇后,得了“魏国夫人”的封诰。
可惜小女儿薄命,生下第三个孩子李朝云后没多时,便重病缠身辞世而去了。
李诀是个长情郎,自冯氏去后并未续弦。家里的长子李莫惜在外当官,两个女儿李朝烟和李朝云时常受魏国夫人照顾,也常进宫,算是长在圣人身边,因而无人敢说这两位姐儿无母亲教养。
因这家里也只有这几个主子,李府又占了州桥投西大街上好大一块地,便是每位主子都单独分了院子。
李诀酷爱前朝诗作,用张旭的《山行留客》给府里的院子取了名。他自己的是春晖阁。朝烟住在入云阁,因这云字撞了朝云的名字,故而加了个草头,称作“入芸阁”。朝云那里是山光阁,大哥儿李莫惜住的是晴明阁。还有一间轻荫阁闲置着,若有外客留居,便叫人把那里打扫出来。
这些个院落之中,朝云那山光阁离朝烟的入芸阁最近,若是在这边的院子里响亮地叫一声,那边都能听见。
朝烟听了孟婆婆的话,自己一个人走到山光阁找妹妹去了。
李朝云是家里的幼女,兄长、姊姊和爹爹都是宠着她的,虽然年纪还小,可院子里的女使婆子也有一大堆。
不过朝云的性情与朝烟大不一样,她不太爱热闹,也不爱跟自己的女使等一干贴身人亲近。朝烟到时,山光阁的几个一等贴身女使都在院子里做杂事,连管事的韩婆婆也站在廊下,不在朝云屋子里。
“二姐儿来了!”韩婆婆看见朝烟过来,连忙迎上来招呼。
这位韩婆婆也是府里的老人,原来是祖母李老夫人的贴身人,老夫人去后到了山光阁。朝烟对她颇为敬重,不让她向自己行礼。
“婆婆,云儿又一个人在屋子里呢?她嗓子可好些了?”
“是。三姐儿在小书房呢。今儿早上醒来,给她擦脸的时候,她还是说不出话来,只能吐几个气。”
“那我去她小书房里看看。婆婆,这是马行街那里抓来的药,您快叫人去给云儿煎上。”
山光阁里的女使,虽跟其他院子同样,分了贴身的贴身人、本事人、针线人和粗使等名目,但无论哪个,都和朝云不亲不疏,只不过雁飞、雪满这两个一等女使拿钱多些,其他几个小的拿钱少一些。
在这里做事是轻松的,因为这么多人只照顾朝云一个,还不必像入芸阁的女使那样帮着姐儿操持庶务。韩婆婆叫来两个小丫头去给三姐儿煎药,胡琴和白草高高兴兴地拿着药材便去了厨房烧火。
朝云的小书房由她自己布置收拾,寻常下人很少进来。
她在书房里坐了一下午了,都不见得会有人来吵她。此时听见有人敲门,她喉咙哑了,也问不出一句“是谁”。
看见推门进来的朝烟,朝云便笑了,想叫一声“姐姐”,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
朝烟道:“你可别说话了,越说话嗓子越疼。我今儿给你抓了药来,待会儿热腾腾地喝下去,过个三两天就好了。”
朝云点点头,从书桌前走出来,拉着姐姐到边上的小榻上坐下。
“我来也没其他事,但只一件大事要告诉你。”
“?”朝云眨眨眼。
“我也是刚知道,你可不许同别人讲哦!”
“?”朝云又眨眨眼,张了张嘴,以告诉朝烟,就凭她现在的嗓子,想跟人讲都难。
朝烟心领神会,凑到她耳边说:“俞娘子产下的皇子薨了,姨母特地赶在消息传出来之前派人跟我们讲的。”
朝云便又眨眨眼。她也凑到朝烟的耳边。以她今日的嗓子,如强要跟人说话,只得凑到人耳朵边上用气音讲话。她问道:“姐姐,俞娘子是哪个?”
朝云告诉她:“就是宫里头常跟表姐在一块的那位娘子。”
“那不是苗娘子吗?”
“苗娘子之外还有一位娘子,就是俞娘子。上回到表姐那里去,那个大着肚子的就是俞娘子。去岁夏日,我们入宫时,她还给你吃生淹水木瓜来着。还记得吧?”
“哦!”朝云想起来了。她还记得生淹水木瓜的味道,也记得这位俞娘子对她甜甜的笑。
她生下的孩子死了,朝云心里为她难过。
朝烟摸了摸她的头。
“兹事体大,不可与人道。但你也别当做太大的事,心里知晓便行了。”
朝云点点头。
然后拉着姐姐从小塌上下来,走到书桌边,把桌上的一本小册子拿给朝烟。
“诗!”站在地上了,她便够不着姐姐的耳朵了,只能勉强说出一个字,告诉姐姐这是什么。
这蝴蝶装的小册子不薄不厚,翻开一看,里头全是朝云的那手不太工整的字。
这是她手抄笔录的诗本。
这几日朝云常常待在小书房里,就是在忙这件事。
诗本里头的诗当然不会是朝云自己写的,她虽是个聪慧的姑娘,却无吟诗作赋的才情。况且年纪还小,远不到自己写诗填词的时候。她抄录的诗,都来自于她摊了一书桌的名家诗集、词集。
朝烟随便看了几首,尽是《饮马长城窟行》、《木兰诗》、《从军行》、《凉州词》一类的出塞诗。
最新抄的那一首,是许浑的《塞下曲》。
“夜战桑乾北,秦兵半不归。朝来有乡信……”还有一句“犹自寄寒衣”尚未抄上。
朝云从小就喜欢这些诗,在连字都还不会写的时候,高适的《燕歌行》已经能倒背如流了。
朝烟不晓得为什么妹妹这么个姑娘家会偏爱这些诗作,趁着这几日抱病,不必上范教授的课,日夜不息地在这里翻各朝诗集。
“姐姐!”朝云拉拉朝烟的衣袖,让朝烟把耳朵凑下来,她好说话,“都是我自己抄的。我要把喜欢的诗都抄在一本上!”
话中不乏炫耀自己本事之意。
“你这人,范教授那里好端端的课不上,教授让你背的诗不读,偏偏自己给自己找辛苦。”朝烟笑了,把她那诗本子放回去。“今儿去马行街,我也买了点吃食回来。晚膳到我那里来吃吧,有你爱的旋炒银杏。罗江说今天厨房进了只活兔子来,等你咽痛止住了,再叫人给你做炒兔吃。”
山水李家的口齿咽喉药是汴京城里家喻户晓的。不仅名气大,药效也好。
三天的药吃下去,朝云不仅能说出话来了,咽喉也不疼痛了。
李朝烟信守她说过的话,叫厨房给妹妹做了一道炒兔肉。
这日姐妹俩正凑在一起吃饭呢,父亲李诀忽地到了山光阁。
“爹爹!”朝烟朝云同时喊道,站起来行了礼。
李诀笑着进了屋,看着姐妹俩一桌的饭菜,让她们坐下吃着。
“燕草,去给爹爹添副碗筷。”朝烟吩咐道。
李诀手一挥:“不用了,爹爹吃过了。”
“嗯?那爹爹过来?”
“爹爹来说件事。方才有中贵人来,让你们后日入宫去一趟。魏国夫人会与你们同去。”
中贵人,就是皇宫中当差的内臣。
从宫里来李府传话的中贵人,大多都是皇后殿里的人。父亲既然说了,姨母会跟她们一起入宫,便该是曹皇后的意思。朝烟道了声“知道了”,朝云则在一边想:好在我能说上话了,不然表姐该笑话我了。
李诀平生只有三个孩子,长子出外为官,家里便只剩两个女儿,他都是捧在手心里的。
旁人家如何养女儿他不管,他李诀养女儿,那便是女儿说什么要什么,他都给女儿弄来。
虽家里没有个主母,但两个女儿也是出落得亭亭玉立、端庄贵气。就算是进了宫,到了官家跟前也没露过怯。
这回皇后娘娘叫女儿进宫,他也没问是为了什么,只当是皇后思念两个嫡亲的表妹。况且还有魏国夫人作陪,便放放心心地让她们去了。
已近六月,天气热得很。
因要进宫,不能像在家里这样舒坦,李朝烟只能乖乖地听孟婆婆的嘱咐,穿了套并不轻便而胜在制式端庄的衣裙。
魏国夫人一早就叫人在李府门口停了车,接李家姐妹一起进宫去。
这车一路从州桥投西大街往北,进了宫城停了下来。
朝烟踩着杌子下车,又扶了朝云下来,便见到了在角门等她们多时了的魏国夫人。
魏国夫人与朝烟朝云的生母长安县君一母同胞,虽然年纪差一些,但长安县君尚且在世的时候,便常有人说这姐妹俩相貌生得相似,远远看过去,竟如同一个人。
如今魏国夫人年纪虽然大了,可她那雍容华贵丝毫不减当年。
李朝烟看见了姨母,便总是想起自己的母亲。
“姨母!”
“烟儿,云儿,来,到姨母身边来。”
魏国夫人爱极了自己的两个外甥女,每每看见,都是一脸的喜气。两人走来,她就拉住了她们的手。后面跟着的女使们见状,默默地跟着,不上前扰了三人说话。
一行人往曹皇后所在的坤宁殿走去。
路上,魏国夫人问朝烟:“上回叫人去跟你们说的事,可都知道了?”
“知道了。”
“知道了就好。如今此事,官家尚未对人说明。你们表姐给我传了消息,我也就跟你们姐姐妹妹两个说了,叫你们心里有个数。”
“姨母,我们明白。不过姨母,表姐如何今日唤我们进宫来?姨母知道吗?”
魏国夫人看了眼身后人,悄声道:“我也不甚清楚。你表姐只跟我说,唤你们进宫也是有官家的意思。是前几日官家问起你们表姐,说在李家,她是不是还有两个表妹,怎么许久不见她们进宫来了。你表姐便先唤我进了趟宫,现在又把你们叫了来。”
李朝烟倒是奇怪了:“官家?”
她们姐妹俩,与官家这位表姐夫又没见过几面。
怎么官家会跟表姐问起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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