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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寻常


朝云出嫁第十日,杨氏派人守在郑家门口,一等到郑平从翰林院回来,便把郑平请去了正院。

        杨氏板着张脸,看着不知所措的郑平。

        郑平问道:“母亲?”

        杨氏哼了一声,嘲讽他:“你还晓得我是你母亲?”

        朝云在郑家并没有自己的书房,不过郑平白日通常都在翰林院,并不会在家中,当时他备考用的小书房便成了她的私地。

        除了她自己和郑平,下人们一律只有最贴身的几个能进来打扫。

        不过朝云也与郑平清清楚楚讲明白过,如果她在里头,郑平要进来,也得先敲门。得她允许后才准推门进来。

        郑平只会说好,从不曾反驳过她。

        十天下来,朝云在郑家的大部分时光都耗在了书房里。

        她把自己最喜欢的话本子们都随嫁带了过来,每当没事做了,就躺在榻上翻翻话本子。偶尔摸一摸立在角落里的那一杆长钺,总是一副不怎么开怀的模样。

        书房的门被人敲响,朝云横躺在榻上,问道:“是谁?”

        “是我。”

        门外传来郑平的声音。

        “进来。”

        郑平难得有一张冰冷的脸,站到了榻子一边。

        朝云放下话本子,叹了口气,无奈地问:“你怎么了?”

        郑平也无奈,坐了下来:“母亲方才叫我过去了。”

        “哦。”

        “母亲说,你一次都不曾去给她请过安,也不曾伺候她用过膳?”

        “嗯,怎么了?”

        朝云翻了个身,不想再搭理他。

        郑平抚摸着朝云的肩膀,努力让自己的声音柔和:“三娘,要孝敬长辈。”

        “我不去伺候她,就是不孝吗?”

        “天下没有不伺候父母的儿女的。”

        朝云冷哼一声,又反问他:“我母亲在我还不晓事的时候就死了,我没尽过一天的孝,现在倒好了,要来伺候既没生过我,又没养过我的你的母亲了?”

        郑平被她质问地憋了声。

        “你母亲要是缺人照顾,你就去问雪满拿点钱,人牙子那里买几个女使来。女使可比我会伺候人,将来的月钱我来付。”朝云无情地留下这么句话,便不再开口,静静地躺着。

        话本子也不想看了,烦得只想睡觉。

        郑平无可奈何,走出书房时,瞥见角落里的那杆东西。

        他不认得钺,只以为那是长了点的斧头。

        他知道这是伴随着朝云嫁过来的东西,朝云每日都要亲手摸过它。想来朝云是爱极了它的,可偏偏,他不明白这个东西究竟有什么好。

        沙场刀戈,不该是小娘子们见了就躲得远远的吗?怎么朝云会把这种东西,放到文雅的书房里来呢?

        郑家的院子不比李家的大,院子里没有种树,除了正院之外,旁的院子连长廊都没有。

        白草要躲日头,在郑家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又不好明目张胆躲进耳房里头,只好蹲在墙根处,一边拨弄着墙角的草,一边用手往脸上扇风。

        看见姑爷推开了书房的门,白草偷偷张望了两眼,心中感叹道:不愧是姑爷!才和姐儿认识几天呢,姐儿就连书房都让姑爷进了。后来又转念一想,不对啊,这个书房本就是姑爷的,姐儿为什么不让他进呢?

        大概是姐儿的书房,从前让家里人吃过太多的闭门羹,故而白草觉得,那是个神圣的地方,寻常人等都是不得入内的。

        不过很快,姑爷就从里头走了出来,一脸颓意。

        好吧,原来姑爷也只是寻常人等。

        白草一把拔起了地上的草,捏在手里玩。

        不知不觉间,身边忽然又多了一个人。

        白草扭头去看,笑道:“雪满姐姐!”

        雪满拍拍她的脑袋,问她:“蹲在这儿做什么呢?”

        “我在看姐儿。”

        “姐儿?哪里有姐儿?姐儿不是在书房里头吗?”

        白草嘿嘿地笑:“看着书房,就像看着姐儿似的。我只要盯着那扇门,要是门开了,便是姐儿高兴的时候,要是门关着,便是姐儿不高兴的时候。”

        “那你说说,这几日姐儿高不高兴呢?”

        “不高兴。”

        “为何这般说?”

        白草又拔起一根野草,刁在手上,上下微微甩动:“姐儿的门一直关着,一直一直关着。姐儿不跟我们说话,也不吃药。我总担心姐儿在书房里头会不会哭,可我又想,姐儿好像是个不会哭的人。”

        “胡说什么,哪有人不会哭呢?”雪满抢过她手上的草,自己也玩起来。

        “旁的人都会哭,可我家姐儿,我想不出姐儿哭的样子。就算不高兴,姐儿也会憋着,不会哭的。”

        雪满若有所思地听着,白草的话,给了她一点惊醒。

        是呀,自从姐儿到了郑家之后,虽没见过姐儿哭,可她总觉得姐儿心情不舒爽。

        还以为是自己多心了,不想连白草这样的小丫头都察觉到了。

        她胡乱地揉了揉白草的头发,拍拍袖子站起来。

        白草仰着头看着雪满,埋怨道:“姐姐把我头发揉乱了。”

        “头发有什么要紧的。”

        在郑平之后,雪满又敲响了书房的门。

        朝云刚要入睡,还以为是郑平又来了,没好气地说道:“别吵我!”

        雪满则在门外轻声说:“姐儿,是我。我方才去与门房的人说闲话去了,听得了一点朝政的事儿,要不要说给你听?”

        “若是好事,你就进来。”

        雪满一脸笑意地进来了,朝云颓颓地坐了起来,问她:“什么事?”

        “是有关朝中中贵人的事。我今儿听门房的人说,这事是今日才定下来的,如今东京城都传开了。我想着,这事情要是姐儿听了,肯定高兴。”

        朝云盯着她,等着她把话说下去。

        雪满看朝云热得额上冒汗,先把冰盆挪了点过来,才接着说道:“官家在朝堂上下诏,给当朝的内侍省、入内内侍省两省都知、副都知和押班都进了阶官。我记性差,记不清是哪个进了哪个阶,不过只记得一个,便是两省的押班,都封为昭宣使。”

        “我问门房的人,昭宣使是什么。门房说他们也不知道,只是听人讲,是个阶虽不高,却地位尊贵的官阶。加于内侍押班身上,是无上殊荣呢!”

        朝云久久不作声,只是看着雪满,把雪满都看得心慌了。

        收敛了笑意,小声问道:“姐儿听了这事,不高兴吗?”

        朝云皱起了眉,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与我讲内臣们的事,我会高兴?”

        她明明记得,自己和孙全彬的事,只有很少很少的人晓得。

        她自己知道,姐姐知道,父亲知道,父亲的大管家知道,别的其他人,是怎么知道的呢?

        这一问可把雪满问懵了,支支吾吾好一阵,才说:“姐儿…是从前在李家的时候,姐儿总是派我出去打听时政。每次我听来消息说给姐儿听时,只要讲到与战事有关的事,或者是与内臣有关的事,姐儿总是会多问几句。我以为姐儿喜欢听这些呢……姐儿若是不想听,我便不去问了。夫人如今不给我们对牌,不让我出府去听消息,我本也只能向门房打听……”

        朝云不说话。

        雪满后面讲了什么,她不怎么在意。她在意的是,原来自己对于内臣的关切,在雪满的眼中竟然如此明显。

        她陷得,原来比自己想的还要深。

        五月末,书房不再是朝云一人的属地。郑平在翰林院的事忽而忙碌了起来,每日都要入夜才能回来,回来后,匆匆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又要在书房挑灯理公务。

        朝云懒得给他腾地方,反正她占据的是榻子和懒架儿,书桌给他便给他了。

        朝云拿了自己四年前做的初版出塞诗的抄本,靠在懒架儿边,点着烛灯看。

        四年前自己的字迹,比如今的字迹更稚嫩,写得也更分散。如今的字也是洒脱极了,可自己还勉强认得出来。朝云看着四年前的字,却要眯起眼睛了。

        没想到才翻了一页,便瞧出了五六个别字。她看了一圈,手边也没有笔,只有书桌上挂着几支。

        想了想,还是撑着榻子站了起来,走到了书桌边。

        郑平抬头看了眼走近的朝云,心笃笃地跳得快起来。

        朝云问道:“哪支笔,你不用?”

        “啊?哦,你…你都可以用的。”郑平道。

        看朝云也没什么动作,他便自己挑了最合朝云秀手的一支鼠须笔。

        “这是我省试前,老师赠予我的。三娘试试,若是不合适,我再给你挑一支。”

        “哦。”朝云接过笔,又看了一圈,问道:“可以蘸你的墨汁么?”

        “自然!”郑平殷勤地站了起来,到后头的架子上,给朝云挑砚台和墨块去了。

        朝云随便一瞥,看见了郑平正在写的案牍。

        长长的一卷,是他正在摘写的:

        “左正言孙沔奏:臣窃闻內侍別立主司,中官自通禁省。”

        事关内侍中官,朝云不由得起了兴致,接着往下看:

        “有唐四品不通于典制,五局兼着于令丞,所以分中阃之政,不使挟外廷之议,如此检节,尚至侵陵。故圣宋已来,明制斯在,太宗着令式之文,真宗述箴规之训,能诏近习,各谨吹嘘,所系安危,尤加约束,是以先朝秦翰等数人履行端谨,节义深厚,心皆好善,意不害人,出则总边方之寄,归则守内庭之职,俾之兼领,亦不侵官,止守使名,终无殊命。”

        长长一段,是左正言孙沔夸赞了前朝的一些内臣恪守职责,在宫禁内外各司其职。

        朝云眉头一皱,因她晓得,这些大臣往往都是这样,要贬损一样东西,就会先写一段话夸一夸。这孙沔写这么多东西来夸内臣,接下去的,便会是贬损之语。

        再看下去,果不其然。此后所写,便全是:“今闻欲以都知、押班之资,升于阂门、引进之上,隳国家之旧典,起宦寺之威权”,“朝集宴会则不豫,安用异数,窃据横行,盖因勾当局务之间,多与文武官员同事,争列名衔,自尊位貌,遂欲改革品秩,侥冀宠荣,谁启厉阶,輒败经制”,或是“岂宜阍寺之人,更居侯伯之上?切恐将帅之臣,耻居其下,策勋之际,不重此官,大紊纪纲,事亦非细。”

        朝云冷笑一声。

        写得这么浩浩荡荡一篇奏折,无非是想说,内臣无非是宦官,不能给他们高官厚爵,更不能让他们居于将帅之上去领兵,不然百官会耻居其下,朝政也都会乱套了。

        几日前官家才给内臣们升了品阶,这些自诩清高的士大夫便坐不住了?

        郑平转过头来,问道:“三娘?”

        朝云的冷笑把他吓到了。

        朝云便问他:“这个孙沔是谁?”

        “左正言孙沔?”郑平把砚台递给她,“是朝中难得的敢言之臣。不过,前些日子被罢为工部员外郎了。”

        “哦。”朝云这倒是开怀了些,拿过砚台,勾出一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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