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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妹妹


尚未入六月,一件大事使得东京城陷入一片哗然。

        官家在朝堂之上,宣布唯一的皇子最兴来已于二月夭折,赠皇长子为太傅,封褒王,赐名赵昉,谥号怀靖。

        官家本来儿女便少,这皇子更是当下唯一一个儿子。皇子薨逝,国无储君,朝野动荡。

        一众大学士们纷纷给皇子写悼词悼诗,就连郑平也在家里偷偷抹泪。

        朝云半夜被一阵啜泣声吵醒,睁开眼一看,竟是身边的郑平在哭。

        她伸手推了推他,问道:“大半夜,你哭什么呢?”

        郑平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极力忍耐着苦闷愁肠,说道:“三娘,大王去了……”

        “……”

        朝云自然知道皇子去了。按辈分算起来,皇子还要叫她一声表姨母呢。天家子死,臣民伤心也就伤心,可哪有半夜还在哭的人。

        她冷着声音道:“大王也不是才去的,不是说二月便走了吗。如今几个月过去了,你又何必半夜啼哭。”

        “三娘……”郑平转了个身,搂住朝云的腰,埋在她怀里伤心道:“大王天生帝质,仁孝宽厚,智慧聪颖。如此帝星陨落,为人臣者,不为之恸,而为胡恸呢!”

        李朝云愈发无语。还仁孝宽厚,皇子去时才一岁半,成句的话都难说一句,郑平甚至连他的面都不曾见过,怎么就知道他仁孝宽厚。说皇子可怜可爱是真的,当初皇子满月时,她还进宫摸过皇子的手。只是幼子本就容易夭折,若是父子缘法不够,便也没有养大的福气。

        她把他的头从自己怀里推开,冷冷说道:“你要做响当当的汉子,不要整日愁眉不展,动不动就哭哭啼啼的。能不能有点豪情?”

        “实在是伤心……”

        “唉……”朝云长叹一声。

        她想起了当初在家塾的时候,范教授给学生们讲述《论语》里孔丘和其徒的故事。

        有一节讲道,“宰予昼寝。子曰:‘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于予与何诛?’子曰:‘始吾于人也,听其言而信其行;今吾于人也,听其言而观其行。於予与改是。’”

        说是宰予这个学生大白天睡觉,孔子就说,此子乃朽木,不可雕琢。便是说宰予这学生已经废了,不可改其性了。

        当年的朝云疑惑,宰予不过是白日睡了个觉,怎么就换来自己老师如此刻薄的言论。

        如今倒是明白过来,宰予白天睡觉,落在孔丘眼里,就跟她看见郑平半夜啼哭是一个道理。

        郑平自然非朽木,在文辞之事上,那是谁都称好的可畏后生。但在她所喜的“豪情”一节上,郑平恐怕是一辈子都不会有所长进了。

        实在也不必管他,朝云翻了个身,朝墙睡觉。

        郑平满心满眼想的都是国无储君,天下惶恐的大事,一夜没睡好觉,叹了不知多少口气,抹了不知多少把泪,顶着眼下的乌黑,天还不亮,便梳洗出门,去翰林院了。

        朝云醒来时,看见床边空荡荡的,伸手一摸,被子也已经冷了。

        她高声喊了韩婆婆,问道:“仲和呢?”

        韩婆婆道:“郎君天不亮就走了。”

        “今日不是休沐么,他做什么去。”朝云一撇嘴,踢开身上的被子,又躺下睡了。

        韩婆婆在床边劝道:“姐儿今日既醒得早,要不就去一趟正院,给夫人请个安去?”

        朝云当作没听见,闭着眼睛想再睡一会儿。

        韩婆婆还是坚持:“姐儿嫁过来也好一阵子了,夫人那里,可是一次都没去过呢,这…这不合规矩的。”

        朝云就是不搭理韩婆婆,她也没办法,理了理靠外的床铺,退了出去。

        醒了再睡,总是容易做梦的。

        朝云迷迷糊糊间,梦到自己似乎到了一个阴沉沉的日子。

        睁开眼睛,浑身都黏腻不堪,像是泡在浑浊的水中。而伸出手,又触不到任何东西。

        她想张开嘴,说出一句话来,却发觉喉头都卡住了水,怎么都发不出一个音。

        这样的感受新奇又特别,朝云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成了一朵云,落在了一汪池水里。

        忽然,池水震动起来,朝云感受到了身上的一阵温热。像是有一只大手,比她的人还大的手,在池水外抚摸她。

        “小宝儿”

        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大约二三十岁的妇人的声音,在呼唤她。明明没有叫她的名字,她却仿佛知道,妇人叫的就是她。

        “宝儿……”妇人温和而慈爱,“母亲希望你一生顺遂无虞,不要受他人牵绊,做自己想做的事。”

        母亲……

        朝云一惊,母亲!

        在说话的人,是她的母亲!

        她在这滩池水之中挣扎起来,双腿乱蹬,想弄明白自己究竟在哪里。

        可是脚蹬出去,却踢到了柔软的壁。

        她紧紧地又闭上眼睛,猛然睁开,看见的,变成了自己的床帐。

        天色已经大亮,熹光自窗外斜斜照进来,洒在床帐外她的绣鞋上。

        朝云大口大口地喘气,知道方才自己被梦魇住了,可一睁眼,却忘记自己梦到了什么。

        只记得,自己好像很想哭?

        朝云随便梳洗了一番,搬着个凳子,坐到了院子里。

        只有到了闲坐在院子里的时候,朝云才能最分明地感受出郑家与李家家底的差别。

        李家,她的山光阁里的那棵树高高大大,除却没有叶子的冬日,一年三季都能给她提供阴凉。而院子里头又有躲风躲雨的长廊,无论什么时候,她都能坐在长廊里,抬头看着天上的星月。

        而在郑家,这郑平的院子还算几个院子里比较大的。不说三进了,院子门进来,连个垂花门都没有,直愣愣对着大庭院,庭院又直愣愣对着正房和厢房。

        给下人们住的后罩房也是拥挤不堪,几个女使一同挤在一间里头。

        也不是郑家没有家财去翻修,只是郑家的官阶仅仅到此,不可逾矩。身为文臣,若是家里宅院修得太好,难免遭御史台弹劾,说是耽于享乐。

        若是不当这个官,像许衷那样,家里只是做生意的,便可不顾官场顾忌,任意扩大屋舍。在马行街那种地段,也能修起偌大一个宅院。院子套着院子,好一副气派模样。

        这里则不同,朝云想坐在庭院里面出会儿神,却连个阴凉的地方都找不着。

        晨起的日头还斜着,朝云在庭院里看了一圈,没看到合适的地方,于是拿起了凳子,出了院子,坐到了院子的外墙边。

        院墙不说有多高大,起码能遮住斜光,好让朝云不这么炎热。

        雪满给她拿来小团扇,嘴中抱怨着:“厨房说,咱们院子的冰得按每日的分量去拿,不能多给一些了。”

        朝云从前有夏日嚼冰的习惯,因李家自己有凿的深井,能够自己制干净的冰,不用去领皇城司给家家户户发的。要家底丰实的人家,才能供朝云这种嚼冰的癖好。

        确实只有嫁了人,才晓得原来习以为常的事,在他人看来都是奢靡。

        朝云也不是非要嚼冰不可,但炎热之日,少了嘴里的凉意,只好手里摇一摇团扇,以免自己在这里热晕过去。

        雪满呆呆地站在朝云身边,朝云瞥她一眼。

        “姐儿?”

        “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朝云纳闷。

        “我来陪姐儿。”

        “不必了,别站在这儿,多热呢。”

        雪满素来都是个爱到处找人说话聊天的人,寻常时候都不见她人影,不知这几日怎么了,天天影子一般跟在她身边。

        朝云实在不喜欢身边有个人。郑平还好,毕竟郑平也是个不大说话的人,但雪满却不一样。

        她最知道,雪满说起话来有多么聒噪,只好一早就把她赶走,免得一会儿天气又热,心里又燥。

        朝云坐在小凳上,一动不动地仰着头,看着天上飘过的一朵朵云。

        就像当初在山光阁的院子里,一动不动地看那些飞鸟与月亮。

        记得有一回,她看见天上有三颗星星落下了。问身边的白草,白草却问她,星星怎么会落呢?

        朝云不知道星星为什么会落,可是当时,她就是看见了。

        星往西边坠下,像是轰轰烈烈地在追逐着什么。她不曾生出惋叹,却满怀羡慕:

        要是自己也是星星,是不是也可以在无人问津之地,悄然追逐自己欲往之地而去?不必像她一样,被困在这如囚笼一般的东京城中。

        多少人挤破了脑袋,追求功名,追求富贵,艳羡她衣食无忧的生活。可这样的日子,真让朝云觉得无趣极了。

        前几日翻看自己从前做的抄本,看见抄本上写着:“他日必亲往此处,看看大漠究竟。”

        那是十一二岁的李朝云心中所想,也是如今嫁了人的李朝云心中所想。

        安静的时分,总是会有突兀的人来打破。

        浪荡五陵拖着悠长的声音自远而近,响在了朝云耳畔:

        “哟!这不是我家弟妹吗?”

        朝云所看的云,被一人的身躯挡住。朝云瞪过去一眼,看见郑迢轻佻地站在自己面前。

        “让开。”朝云没个好气。

        郑迢蹲了下来,问道:“妹妹,见了哥哥,不站起来行个礼吗?”

        朝云懒得和他多说,伸出手推他的肩,想让他挪开身子。哪知她的手刚碰到他,便被他一把抓住。

        郑迢毕竟是个男人,力气比朝云大得多。他抓着朝云的手,紧紧不松开,也不许朝云抽回去。

        “妹妹。”郑迢舔了舔唇,“怎么一个人坐在这儿?寂寞了?”

        朝云冷眼瞪她:“我是你弟妹,却不是你什么妹妹,快滚开,别叫我不客气。”

        郑迢笑起来:“哎哟哟!妹妹好大的脾气。我弟弟不在这里,你又比我小,叫一声妹妹怎么了?来,妹妹,叫声哥哥听。”

        朝云伸出另一只手,想把自己被他锢住的手解救出来,却又被他抓住。

        郑迢像是得了什么好似的,轻轻摩挲着朝云的手背。

        “妹妹生得英气,生气起来,更有风情了。”

        朝云忍无可忍,欻地站起来,对着郑迢的裆下便是一脚踢去。因还被郑迢抓着手,这一脚没提准,只踢到他的腿。

        郑迢松开了她的手,邪笑:“妹妹怕什么,这里又没有旁人看见。”

        朝云怒瞪着他,一字一字地蹦出:“你给我等着。”

        说罢,她便冲回了自己的院子里。

        “哦?等着什么?”郑迢站在原地,笑着朝她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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