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贾府

春寒起，晨露重。碧波荡漾映轻云，终不改，别离愁。

        林海摘下一枝梨花别在女儿发髻上，面上带笑，眼中带愁。

        “莫哭，且去罢。”

        “女儿走后，爹爹万万保重。”

        “去罢，到了外祖家，好生保重自己……”

        父母在，不远游。而今母亲已去，徒留父亲站在岸头目送船只离去。黛玉看着熟悉的景色渐被水色代替，拿帕子捂着嘴，只敢溢出些泣音。奶妈王氏心里疼惜，温言宽慰，不说离家之苦，只提外祖贾家何等富庶，又说林夫人如何受宠，好说歹说，总算哄着黛玉用了些糕点茶水，后又躺下歇息。

        王氏出去与人闲话，留黛玉躺在里面。她终究小小年纪失母离父，将去到那陌生境地，心里害怕，又小声抽噎。

        “你个小丫头哭哭啼啼，扰得俺老孙好不烦恼。”

        突然响起的声音惹得黛玉吃惊坐起，目视四方并无旁人，心说别是遭了邪祟。

        “不知神仙身在何处，小女黛玉，不知尊驾如何称呼。”

        “小丫头说话酸里酸气，老孙就在你的案头。俺下凡玩耍，去那灌江口讨了些酒吃，路遇扬州化作梨花在树上歇息，谁知你老爹竟把俺折了下来。本想着一会就走，却是你个小丫头哭个不休。”黛玉看着那枝梨花，只见其中最大的一朵消失无踪，倒有个巴掌大的小人坐在茶托上，看着她笑。见黛玉看见他了，孙悟空也不含糊，起身道:“丫头，你这是遇到了什么难处，你爹非得把你这般大小的娃娃送走？”

        “我……”这神仙的一句话惹起黛玉伤心事，豆大泪珠砸在桌上，打得悟空左蹦右跳。“你别哭啊，俺老孙上打玉帝，下寻阎王，没什么干不了的——就是怕你这种小丫头，不说话净抹泪，老孙我可伺候不来。”

        “我没有……”黛玉说着也不好意思起来，拿了帕子拭泪，小声道:“只是我母亲去了，家中无一二长辈教导，徒惹得闲话，因而爹爹要把我送去外祖母家教导。”

        “无一二长辈？你可别糊弄俺，你亲爹还在，怎就不能教导你？”

        成佛孙大圣，不通世故情。黛玉被他说得一怔，复又解释道:“神仙别误会，我等女儿家没个看顾，有的什么，爹爹也没甚法子教，送我离家，实也是无奈。”

        “到底麻烦，想俺这些年遇见的女妖女仙，也无甚人教导，可没人说闲话去。”

        “仙家人物，比之我等自在许多。”黛玉在心里叹气，又打起精神问这神仙，“这许久，也不知神仙名讳，日后也好上香供奉。”

        “好说，好说。”孙悟空站直了，昂首挺胸，自有气度。“俺乃当年大闹天宫，后保唐僧西天取经得成正果，受封斗战胜佛的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也！”

        “啊？”黛玉迷茫不已，只觉得这孙大圣说得厉害。“果真是神仙。”

        “丫头不曾听过俺老孙的大名？”孙悟空原掰了块花饼吃，见黛玉一脸懵懂，当下也不吃了，扯住黛玉的帕子道:“这不过几千载光景，俺老孙竟落魄到这种地步了？”

        “是黛玉见识短薄。”黛玉被这神仙逗乐了，索性趴在桌子上，自己拿了水果奉上。“神仙可是下凡历劫？”

        “历劫？俺早八百年就功德圆满啦。”孙悟空吃着果子也高兴，乐得和小姑娘说说。“想当年，俺保唐僧西天取经，路上的妖魔鬼怪哪个不惧怕俺老孙？天上的玉帝如来，水里的龙王妖仙，地下的阎王判官，哪个不得给俺几分薄面。”

        “阎王……”黛玉眨眨眼，小声央求“好神仙，你既然神通广大，能不能把我娘亲弟弟寻回来？”

        “不成，不成。”悟空看着黛玉神色黯然，也有些不忍。“小丫头，现今俺老孙不干那事儿了。”

        “这是为何？”

        “嗐。”悟空叹了一声，却不答话，只是放下水果点心，跳跃到窗边。“话已至此，俺也就不再久留。丫头，后会有期！”

        “神仙！”黛玉一慌，手下扑了个空。外头的王妈听到声音，赶忙进来照顾。

        “小姐可是魇着了？”

        “不是。”黛玉摸摸心口，望着一角天空出神。

        这就走了？

        又是走了几天水路，一下船就上了荣国府的轿子。黛玉听惯了扬州调子，初入京中只觉入耳都是热闹话语。只她听母亲说过，外祖家与别家不同，需得处处留心。因此也不愿生事，只在行走间透过纱窗向外张望。

        京中不比别处，街市繁华，人头攒动。隐约轿子停了，黛玉听着抬轿人叫嚷，心中虽不喜，却也不多话语。撩开帘子望去，只见前方是一匹高大白马，额头一缕青毛，看去极有灵性。骑马的男子看着身高伟岸，只是面色冷肃，不期有一股凶气。倒是坐在他身前的男童，带一只雪青掐金白玉冠，着一件碧色对襟箭袖衣，望见自个也不拘束，扬唇一笑就看去了别处。

        轿子复又动了，黛玉撩开一角向外看。却见前头二人尚未走，一应一和，不知在说些什么。这般动作不合规矩，黛玉又放下帘子。端坐在轿子里，不再动作。又行了一会，只听前方人一声呼和，再望便见街北两只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列坐的十来人说是仆婢，却也比寻常人家富贵许多。心里又想母亲的言语，黛玉下了轿子，由着人引入房内。

        待见着外祖母，来不及拜见，便被搂进怀着。言语之间又勾起失母之痛，离家之苦，哭了好一阵，才得以止住，见了舅母和嫂子。待到三春姊妹与凤嫂子到了，彼此见礼厮认，方才落座。几轮话语下来，黛玉也比先前松快一些。好歹身边也是与母亲一脉血缘的亲人，又有一般年纪的三春相陪，黛玉说着说着，倒也升起一分适意。

        只是这份适意在宝玉摔玉之后就化作满腔张慌。

        此时黛玉不过是六岁的娃娃，幼小离家，身边做伴的唯一个奶娘并一个丫头雪雁。自己母亲亦曾说过这个衔玉而生的表哥，今见他因自己的原因摔玉，屋子里乱糟糟哭成一团，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惊恐。饶是受了些安慰，待到晚上独自躺在床上，经望溜进来的惨白月色，还是一串串泪珠滚下来。偏生又不敢惊着人，唯恐又动干戈，只得抿紧了嘴，摸索帕子拭泪。

        “丫头，你怎的又哭了？”

        黛玉睁开眼，之间床边蹲着一个人，金色的头发长了满脸，怪模怪样，虽说身子见长却实是那日的孙大圣无疑。奇怪的是，这般动静该有人来看，可守夜的小丫鬟却仿若未闻，一点动静都没有。

        “不妨事，俺老孙把她们都定住了。”

        “大圣……您怎的来了？”

        “那日离去后，听你船上婆子说你那表哥是个衔玉而生，俺老孙就留了个心眼，随你来看看，别是个什么妖怪。”

        “妖怪？”黛玉捂住嘴巴，想着白日见到表哥俊秀的模样，心里是不太信服。“他……应当不是……”

        “想俺火眼金睛，居然没看出你这表哥是个什么来路。”悟空不见外，跳上桌子自己剥橘子吃。他今天隐在房中看黛玉拜会各人，倒是有几分疼惜这小姑娘羊入豺狼窝。

        “你那表哥，若不是道行太深，就是有那个玉掩护。”

        “可若是什么历劫的神仙……”黛玉看着大圣一会一个橘子，有点想笑，倒也不担心什么‘妖怪表哥’了。

        “那点小伎俩，怎能骗俺！”

        “那可如何是好？”黛玉索性下床，坐在孙悟空身边。“我怎的告知外祖母？”

        “你外祖母肉眼凡胎，告诉她又有甚么用处。”孙悟空一顿，笑道:“这事儿俺老孙管着了，你且放心，有俺在，管他什么妖魔鬼怪都得乖乖的叫孙爷爷！”

        说来也是有趣，黛玉原本正心伤，如今见着大圣，竟也不知怎的，只觉得安稳。不知过了多久，黛玉睡熟，入贾府的第一个夜晚，也算是安稳度过。

        早起要去外祖母处，奶妈过来给黛玉梳发，因林夫人丧，并不怎的装饰，只带两朵牙白珠花。

        “姑娘，咱们走吧。”

        黛玉点头，却并不急着动作。抬手摸一摸珠花，一缕金光在上，凭光乍显，转眼间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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