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泥人

荣国府里来了新的客人。

        王夫人的本家妹妹薛王氏并一双儿女来京，洒扫停当，便住进了贾府的梨香院。

        薛家的大爷薛蟠，年十岁余五。平日的作派不甚成样子，没几日便和贾家宗族的子弟熟了大半。平日各处玩乐，薛姨妈却也管不得。倒是薛家的小姐，名唤宝钗。生得珠圆玉润，样子端方大气，平日与众姐妹一道，处事也落落大方。黛玉本没什么，她是新来客居贾府，宝钗也是新来客居贾府，论理她俩反倒合该并一处。只是府中下人生事，言语间便扯些宝姑娘行为豁达，林姑娘孤高自许的话。平日里多与宝钗玩闹，黛玉听着瞧着，就被排在外面。她本就是多心的人，偏生宝玉又是本自有愚拙偏僻，内里渐渐就多了抑郁之心。

        余者，宝钗虽父亲不在，却有母亲哥哥相陪。宝玉是贾母与王夫人的命根，府里的金疙瘩自然不觉。又说三春姊妹，自幼相伴一处，早已习惯。黛玉丧母离父，离家来了荣国府，虽有贾母万般疼惜，可外祖母到底年事已高，许多事却是顾念不上的。

        这一日，宝玉黛玉有些吵闹，黛玉独自回屋，捏着帕子独自垂泪。

        “你这模样，东海的龙王看了都怕。”孙大圣猫着手脚，蹲在案旁，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苦恼。“哭哭哭，就知道哭。”“我，我就是只知道哭！宝姑娘不哭，你找她去！”黛玉此时正伤心，听到这里，背过身去，哭得更凶。“俺又不认得什么宝姑娘，玉姑娘倒是有现成的——嗨呀，俺就是说一嘴！”可怜他齐天大圣，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偏就没哄过什么姑娘家。眼前小丫头的泪噗噜噜地掉，真疑心是敖家抱错。“唉，唉唉，你个小不点，泪珠这样多？你就不好奇俺这许久不来，是去了哪里？”“你去了哪，哪里用我关心？我不是哭得你心烦？”黛玉嘴上说着，却老老实实转过身子。身子虽一抽一顿，眼泪却渐渐停了。

        “俺去了四方天地悠闲，倒是见了些事。”

        “就这么点时间？怎的四处去玩？”黛玉被大圣不知从哪里摸出来的泥人晃了眼，“”这是……”

        “你还不清楚俺老孙本事！说起这个，俺在宫里头遇见过有意思的娃娃。”

        宫里的娃娃，大多也就是皇子了？

        “这是那娃娃给的，俺是先遇见他，倒很是聊了几句。”

        所以您就拿回来了？黛玉看着泥人，莫名就想起了进贾府那日碰见的男童。

        “他也没怕您？”黛玉打量着小泥人，穿红戴绿的娃娃脸上涂着彩，喜气洋洋地眯眼作揖，样子十分讨喜。“怕俺干什么？”悟空蓦地想起取经路上师父总是挂在嘴边的‘我这几个徒弟面貌丑陋，却都是好人’——

        “好嘛，俺老孙忙里忙外寻思给你带东西，竟然嫌弃俺？”孙悟空轻轻拎住黛玉的耳朵，满意地看到平日小大人似的丫头皱起眉眼。“哪里就是嫌弃？我分明是怕他突然看到不熟识的人声张——”黛玉摸摸耳朵，却实在是开心的。她自不知孙悟空循着一丝异气过去，与楚承安一打照面，便看出此人身上有些古怪，虽与那贾宝玉不同，也没甚恶气，却总让他大圣觉得有些违和。

        再说那时凭窗而立的男娃，与他对望的样子，怎么都不像个娃娃。

        此世间离奇事却多，不说这些古怪凡人，就单是他自个稀里糊涂进了这地界，就有些奇幻。平平一个小世界，怎么拘得住他？

        黛玉摸着小泥人，平日少见玩物，颇有几分爱不释手的意思。只是她自幼受父母先生教导，年纪虽小，却也知道‘无功不受禄’的道理。最后又仔细把泥人包好，轻轻推回给大圣。“大圣，您还是把东西还回去吧。”“怎的？不喜欢？”孙悟空没动，稀奇小妮子怎么这样难讨好。“却不是……只是人家的东西，我哪里好要……”黛玉脸一红，又偷眼看了小泥人一眼。“嗨，俺当什么。那娃娃给了，你就收着就是。”“真是人家给的？”黛玉倒不是怀疑大圣，只是奇怪宫里的皇子也这般好性？“俺用得着瞒你？”

        那倒是。

        黛玉眨巴下眼睛，却依旧没拿那小泥人。正欲说什么，却听见外面宝玉的声音。

        “林妹妹，林妹妹可在？”

        “大圣！大圣快躲起来——”黛玉一下子乱了手脚，不顾大圣一边缩小一边声辩‘俺怎的见不得人’，把大圣变化的小金点并小泥人捂在一起，慌慌张张藏在靠枕下面。

        “林妹妹，我进来了。”宝玉说着，自己进屋，就看到黛玉坐在窗边。

        “这大好的日光，怎么还关着窗呢。”宝玉说着，坐到黛玉身边。“你身体不好，倒该多见见太阳。”“刚才，刚才风大，我就把窗户关上了。”黛玉方才与孙悟空闹，哪里留意什么风不风的，支吾一阵，好歹说了个借口。“那倒是应当关上。”宝玉并未怀疑，点点头又道：“好妹妹，方才是我语拙，说错了话，妹妹别见怪。”“我没怎的。”黛玉本就是与宝玉一起时，听他院里侍候的小丫头也说些宝姑娘林姑娘的窗下闲话，气愤宝玉竟也每日听着，固才与宝玉不乐起来。此时见宝玉这般小意，心里也颇有几分不适宜。

        只她此时也没心思与宝玉多说，还记挂着捂在枕头下的孙大圣和泥人。宝玉不知内情，欣喜他的林妹妹见了笑颜，更是多说一些，逗得后进来的仆婢也笑得前仰后合。黛玉也一并说着，她本就是举手投足一段风流态度的仙子模样，此时一方青丝帕掩唇，留一双眼睛笑作月牙样。

        她这个样子，宝玉看着就笑了。闻听他笑，黛玉平觉不好意思，端茶掩一下，便把笑咽了回去。

        又说了一阵，宝玉算是放了心。又打趣几句才回去。而黛玉这边也松了口气，教人退下，忙不迭地翻出泥人，可那小包中只余一个塌了半边的泥娃娃，哪里还见大圣道影子。

        眼望着那残了的泥人，黛玉瞪大眼睛——

        这叫她那什么赔给人家！？

        “阿嚏。”

        “六哥？你冷了？”楚承旭疑惑地抬头，书房里虽不说多么暖和，但也绝不算冷啊。“不是。”楚承安摇头，还未曾说话，就被七弟促狭的目光打断。“六哥，是哪个小美人想你啊？”

        “胡说。”楚承安笑骂一句，又回去写对联。如今临到春节，书房的先生也松懈起来。每日一副不重样的对联就成了任务，如今刚写一句‘福瑞满园园盛桃李报天下，仙君赐福福泽黎民万事兴’。望着那碗大的‘仙’字，就想起那时凭空出现的仙人。

        悄无声息出现在窗口，额间一丝金纹，一望而去就不是凡夫俗子。知晓有这般本事的不会留他性命到现在，楚承安索性与他聊了几句。许真是仙人，来去无踪，性子倒好玩笑，临走还拿了那日与大哥出宫做的泥人去。一个泥人，与仙人结一段缘分属实不亏。楚承安自前世归来，颇信此道。虽不至于日日挂念，却也知之敬之。

        这事在那之后也不曾与人提起，今日不知怎的想起，实在是奇怪。

        摇摇头，继续写着对联，楚承安也就把这件事抛去脑后不提。

        再说另一边，黛玉对着残存的泥人发愁。孙悟空不知跑去哪里悠游，待到晚饭时候方回。这还不止，大圣面颊酡红，隐约竟有些酒气。

        “大圣！”黛玉又是惊奇又是生气，还要避着别人，一口气怄在嗓子眼，吞不得，吐不得。“俺老孙翻了三个跟头到一仙府，嗝，他那个牛鼻子老头，实在是有些好酒。”孙大圣喝得尽兴，扭扭哒哒转到黛玉身前，端起茶壶就灌进嘴。“呸呸呸，苦死了。”

        “大圣。”黛玉好气又好笑，心说也没法子做一碗醒酒汤，再一想，凡间的汤对不上仙家的酒。又一瞧，大圣搂着茶壶趴在桌上，竟是打起呼噜来。黛玉登时就急了，“大圣！大圣快起来！这样睡要着凉呢！”

        “俺不怕。”

        “大圣，我把人家的泥人弄坏了。”黛玉又推推醉酒误事的孙猴子，这一次泼猴倒一骨碌起来，迷瞪着眼问她：“那怎办？”“怎，怎办……我总要给人赔个不是……”最好赔给人家一个泥人。黛玉正思量，却见大圣开了窗户。

        “这好办，俺去皇宫跟那娃娃说一声就是。”

        语罢，化作一道金光，就从窗户口不见了。唯留黛玉，呆在原地，过了半响才回过神来。

        “大圣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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