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父亲

说来也是巧，赐婚旨意下的时候，黛玉正在贾府与姐妹们小聚。

        她本是自林府收拾妥当就回去的，但贾母心中不舍，三不五时便要黛玉回来贾府，黛玉心疼祖母，也常常在外祖母身边侍奉。林如海虽然忌惮当时梦中所见情况，可也知道岳母待女儿极上心，又加有亡妻在中，便也不怎的阻拦。

        那日圣旨甫下，林家便早有人赶去贾府，接小姐回来。

        而这一去，贾府便实在热闹起来。

        丫鬟仆婢的好话儿暂且不提，众姐妹之中嬉闹调笑，黛玉听着不禁红了面颊。湘云平日好玩，见此便笑着起哄。

        “林姐姐这般可别忙着脸红，往后叫王爷见了，可别怪我们欺负你！”

        “你这丫头，贫嘴贫舌的——”黛玉耳尖面皮具是红透了，旁人一见平日里伶牙俐齿的林姑娘这会笨嘴拙舌起来，都一应笑开，一迭声道：“让王爷来，让王爷来，看着林姑娘这样，指不定多心疼呢！”

        “今日本就是聚的，正巧有林姐姐的喜事，府里也有佳酿，咱们也风雅一回如何？”湘云兴头正起，眼看就招呼开了。宝钗看林府的丫头还候在一旁欲言又止，赶忙道：“林妹妹喜事，合该是贺一贺的，只这会才下圣旨，说不得就有旁的要紧事。”

        经她一提，众人才想起林府丫头还没走。小丫头一笑一福身，脆生生道：“奴婢这边禀了老太君，便要接姑娘家去了。”

        这虽有些扫兴，可眼前的王妃正热乎，大家也都是知趣的，自然没有霸着不放人的道理。黛玉也紧着收拾妥当，禀了外祖母后，便往家赶去。

        此时的林府还留着些喜庆余音，黛玉没叫人跟着，穿过游廊，就看见自家父亲站在凉亭中，望着一池荷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父亲。”黛玉轻轻唤了一声，林如海才惊醒一样回过头来。他似乎站了许久，直到黛玉近前，才踱着步子坐下。

        “玩得可还开心？”许久不见女儿，林如海只觉怎么都看不够。当年离家的小小女娃，一眨眼竟已许了人家。林如海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滋味，安定王不是不好，只是宫闱复杂，他到底舍不得女儿罢了。

        听得父亲问，黛玉难免想起姐妹间的调侃。只是看着父亲头上斑白，父女连心，一瞬间就懂了许多。

        “姐妹们一处，自然是开心的。”黛玉给父亲倒一杯茶，浅色茶水敛出柔波，圈圈转转，一如林如海心境，一层叠一层，偏生不好说出口。

        这些事委实不该让玉儿知道——林如海不想在女儿面前挑剔她未来的夫郎，可安定王此人当真不是他心目中的佳婿。为人主倒好，可待到自家女儿，林如海私心宁可要一个家世不显的，有自己撑着，玉儿也少些气受。女儿性情，做父亲的怎会一无所知。等到成了天家媳妇，对面一水儿的尊贵人物，不知有多少委屈要咽进肚里。

        可这时圣旨已下，再说什么也无力改变。林如海沉吟片刻，缓声道：“圣上赐婚，到底是不同的。安定王不日便要去留仙台祭礼，待他回来，便是要成婚的时候了。接下来的日子，你且少些走动，安心备嫁就是。”

        见女儿温柔应是，林如海突然想到去了许久的妻子。若是她在，这会应该有许多话能嘱咐给女儿。可惜自己是为男子，许多事都不知要怎么开口。便是如今，也只是说些平常话，而这些平常，当是帮不了女儿什么的。

        “你外祖母那里，许有许多话要嘱咐于你，平日切记聆听教诲，不可自专。”顿一顿，几乎是下意识的，林如海又想起那日的凄惶梦境，他想摸摸女儿的面颊，看她是否如梦中一般冰冷僵硬。搁在腿上的手指动了动，却只抓住描了八吉祥纹路的瓷杯。分明夏日，触之却是生凉。父亲的样子黛玉看在眼里，见他皱眉，连忙问：“父亲可是不适？”

        “无事。”林如海摇摇头，心想女儿一路过来，天气又热，还是去屋里歇着才好。便略嘱咐几句，就让她回去了。黛玉和父亲一道出来，一起品赏了新修饰的府院景致，面上不露，心里却暗暗记下了父亲的异样。

        待回了自己院落，黛玉便不要人伺候。紫鹃雪雁早就习惯林姑娘这般，林府下人惯来不会在主子面前二话，听了吩咐，就掩了门，具都退下了。

        屋里没了外人，纤云便不再顾及。刚来时装作鹦鹉，接了林大人的花生米，背了几句涩口诗，乖乖巧巧的样子，还得了几句称赞，但林大人怎么知道，这精致白鸟是个百岁小妖？这会看黛玉来了，纤云梳理一下羽毛，等身长的尾巴垂下来，像是不染尘的花藤。

        “你这家伙，真是会卖好的。”黛玉说着就要笑，心里又奇怪。“以前待不了多久就嚷嚷着要去看你家王爷，怎么这会住了许久？”

        “他权大势大，送信也不差我一个。”

        “好酸呢。”黛玉知道他吃味，掩住笑，道：“你真是，从前怨来往风雨重，这会又厌信鸽抢了你的差事？”

        “楚承安根本不清楚——”纤云气鼓鼓的炸起羽毛，分明是瘦长身子，这会却像个球样。“送信，是我跟你还有他的事，是我们三个人的事，怎么能随随便便分给别的野鸽子？”

        “他在信里跟你认错了，我也跟你读了呀。”纤云把送信这件事看得很重，实在是楚承安没有想到的。他赖着林小姐许多天，楚承安就猜到他是计较信鸽的事。他也跟黛玉说了，想让纤云学些在人世安身的本领，不知这小东西怎么就钻了筋，跟一群普通鸽子怄气。黛玉倒是颇为理解纤云的心思，在回信中与楚承安说了，那人也借梯下坡，端端正正认了错，但这一回，纤云却不好糊弄了。

        不论是谁，对漂亮的难免会心软几分。纤云不高兴是挂在脸上的，成日受了天大委屈一样，一双翠色眼眸噙着泪，要哭不哭的，看得石人都要皱眉了。黛玉每每对上这副模样，都禁不住心里一软，平日里更迁就几分。而纤云又会打蛇上棍，借着林姑娘笔力，痛斥那‘负心’的安定王。

        这点小小的私心，黛玉只作不知。翻书间隙，她抬眸看看那祸害纸稿的白鸟，状似无意道：“不回去也好，反正安定王不日就要离京，等他回来，再做打算也不迟。”

        “离京？！”纤云闻言一惊，当下也不怄气了，一扑腾飞过来，急声道：“他要去哪？”

        “说是去留仙台祭礼。”黛玉说着，禁不住有些羡慕。闻说留仙台四季花开，顶峰入云，貌似台状。一品山泉没有源头，倾泻而下，有古籍传说，是有人得道而留下的仙迹，这才有了留仙台的美名。

        闻说是好地方，她也当真想去看上一看。此时黛玉想着，不自觉叹一口气。若她从头至尾都不曾有什么奇缘还好，诗酒花茶也算快活。可偏偏有了大圣、安定，叫她窥见外界，如今再让她回头绣花纳线，便不怎么甘愿了。

        “林小姐姐，你也想去吗？”纤云看黛玉半天不说话，偏着脑袋细细打量她的反应。见黛玉颇有意动，当下展开翅膀，欢快地说：“那我们一起去吧，我去跟王爷说，叫他把你也带上。”

        “傻话，他可不能带我出去。”这便是实话了，虽说大圣有时闹她，说带她飞上一圈。安定对她也不是专横样子，不以女红妇德为念。可他们到底不在其中，世间对女子的禁锢当真是一知半解，推说一个仙界大圣，一个尘世龙子，哪里知道其中的磋磨诘难？可这些，纤云一个小傻瓜是不知道的，从这般看，黛玉又偏向楚承安，是该让纤云长长心眼，免得被什么人骗了去。

        “你们不是成婚了吗？他为什么不能带你出去！”

        “如今还未成婚呢。”黛玉想说世人都是如此，可话到嘴边，又暗自收了回去。好在纤云单纯，一句话就能盖过去，见他不再缠着，黛玉心里犹想着方才的事。

        “那成婚之后，你再跟王爷说，让他带你去玩吧。”纤云这时却是极认真的模样，“你要说出来，我们才能一起玩。”

        “他……”黛玉想笑，却又听到纤云继续说：“你爹爹也是这样的，他可能——不太喜欢王爷，他担心王爷太复杂，你会很辛苦。”

        “……”黛玉嘴巴张一张，眼前又是父亲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有些酸涩，回头还笑，道：“这是谁跟你说的？”

        “大圣说的。”纤云轻轻抬起翅膀，柔软而清凉的羽毛扫过黛玉的面颊，带来一种酥酥麻麻的痒意。

        “但王爷会对你很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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