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48、孰是孰非
次日天还未亮,一锦衣卫千户带着一罩着棉麻斗篷的少年,两人两骑自北镇抚司衙门策马而出。
那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小舅子,皇后之四弟张延龄。
昨夜他在诏狱,柯寻亲自作陪,与另两名千户一道,陪他掷了一晚上骰子,无论是押大还是押小,他都只赚不赔,不知不觉中,一千两的银票已然到了手里……
待行至皇城东安门附近的金鹿胡同,延龄远远瞧见自家府门前坐着一红衣士子。但见那士子手握酒壶,正不住地往嘴里倒着,这会儿听见了马蹄声,亦朝延龄这边张望过来。
墨色如漆的夜里,檐角灯笼散着昏黄的烛光,拉出他长长瘦瘦的影子。
延龄认出来人是李献吉,连忙“吁”了一声,骏马闻声而停,他与同行的千户低语了几句,便把缰绳扔到了他手里,随即翻身下马。
那千户朝他作了个揖,遂调转马头,拴着两匹坐骑原路返回。延龄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胡同尽头,方才转过身快步回府。
张府门前的石阶上,李献吉打了个哈欠,时下见延龄过来,半醉半醒地缓缓站起。
延龄径直向他走去,在相距三丈远的地方,忽然放下帽子,捋起袖管,冲上来对着他便是一记凌厉的上勾拳。
李献吉被他打趴在地上,却也不还手,只是轻轻拭去嘴角的血,抬头看向他,目光里尽透着嘲弄轻蔑,“呵,没想到你小子命还挺大,我还以为,你在长安右门下早已被万箭穿心,捅成马蜂窝了!”
延龄听了这话,更是怒不可遏,上去又是一顿拳打脚踢,李献吉依旧没有还手,只是躺在地上任其捶打,并歇斯底里地狂笑着。
延龄忍无可忍,揪住他的衣领,咬牙切齿道:“你个疯子,箭射禁宫,那是灭族之罪,你一个户部七品主事,你会不知道?说!当初借我三千两,是不是就为了今日做局害我?你就那么想我死么!”
“难道你不该死么?”说时迟那时快,李献吉一个反手将延龄按倒在地。
扶着底阶一侧的石狮子,他挣扎着站起,指着那“鸿胪寺卿府”的金匾,一副宿醉未消、半疯半癫之态,“张延龄,要论贪图富贵,寡情寡义,试问普天之下,还有哪门哪户会比你们一家做得更绝?”
延龄见他旧事重提,爬起来又要与他开架,“你说话最好小心些,长姐当年是被南京礼部选上的,我们又能如何,难道要我们违抗皇命么?”
“可与她私奔之事,我只告诉了你!”李献吉上前扼住他的脖子,腕上青筋暴起,发狠道,“那年从柳州回来,为了安排这一切,我甚至都做好了致仕的打算。可你却把这些都告诉了金夫人!先是星子模仿燕子笔迹,写信约我去德盛客栈,再是鹤龄于酒里下药,把我拘禁房中。短短三日,她们姊妹已然在京口改走了水路,从此一道宫墙,天各一方……”
他说到此处,再也说不下去。
手上渐渐松了力道,他重重跪倒在冰冷的路边,伏地哭泣良久,后又爬至石阶上欲拿起酒壶再喝,终被延龄一把夺下。
东方既白,毗邻的书林胡同里,打更的顺天府衙役敲了四下铜锣。
“延龄,把酒还我,”李献吉徐徐闭上眼,由着冷风吹散两鬓乱发,神色恍若视死如归,“天亮了,我得进宫上朝去了。一会儿拖出午门砍头也好,杖毙也罢,我得先给自己壮壮胆。”
延龄瞧着他一脸的淤青和涕泪,火气渐渐平复下来。
他将那壶中的杜康一饮而尽,遂坐到李献吉身边,抚肩轻叹道:“吉兄,你死不了,我已与二姐陈情,她势必会向陛下进言,饶你一命。”
“呵,心既已死,又何惧身之将死,”李献吉凄凉一笑,仰头望天,“死罪活罪,于我都是浮云……”
延龄扶他站起,又从怀中掏出一沓银票,对半分与他,“别说浑话,你死了,你娘指望谁?这五百两且速速持去,就算是治伤的,你我自此两不相欠。”
“三千两都不用你还了,还笔划这些来做甚?”李献吉略一摆手,推却道,“再说了,锦衣卫孝敬你国舅爷的票子,我拿了算什么?”
延龄闻言,心下一时恍然,五味杂陈。
李献吉不愧为绝顶聪明之辈,竟连自己这些银票的来历都估摸得一清二楚,既如此,想必他也一定料到自己昨夜的一番行动,必能全身而退。
那他究竟为何还要策划此事?答案似乎只有一个,那便是求死。
古人云,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
想他李献吉,十四岁中举,十五岁中进士,外放柳州任知县六年,不久前,因恩师张峦成了国丈,方被允许调回京城,授正七品户部主事。
旁人羡煞他少年得志,他却失意于一潭死水般的仕途,六年来无人问津,谁知他内心的苦楚。一腔报国热血正渐渐冷却,纵岁月静好,却终不如之他所愿。
常有亲朋好奇他为何至今不娶,他每每借口缘分未到,一笑而过。又有谁懂得他早已心有所属,奈何红墙孽缘,人生已迟。
此生挚爱,已嫁与先帝,如今成了容太妃,日夜青灯古佛为伴,再不复当年那位同他相偎相依,山盟海誓的伊人;此生知音,更是嫁与当今圣上,如今正位中宫,再不复当年那个只知缠着他讲历史故事,爱听他吹埙的小丫头……
情到深处不由己,爱兮恨兮两相疑。
“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李献吉悠然哼起《水调歌头》,被延龄拉着缓缓往前走,“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延龄一直将他送到胡同口,分别之际亦不忘叮嘱:“吉兄,你听好了,趁现下天还未大亮,赶快回去捯饬。不然一会儿君前失仪,那真是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五更三刻,紫禁城后宫,清宁宫偏殿。
太皇太后晨起,邵贵太妃奉懿旨前来,伺候她梳头。铜镜前,宫女递上何首乌与侧柏叶制成的何叶膏,那是太皇太后的心爱之物,今年汝宁府进献的寿礼。
遥想成化十年,皇帝朱见深的同母弟,崇王朱见泽就藩河北汝宁府,至今已有十三年,母子却未曾再见一面。
说起这位崇王殿下,向来循规蹈矩。除了每年的万寿节、皇太后千秋节,他得以汝宁府的名义上表贺章,并遣王府长史奉上一些家常的寿礼,其余时候,无不恪守大明祖制,不进京不问政,以免僭越之嫌。
邵贵太妃小心翼翼地将何叶膏抹在牛角梳上,一点点细缕太皇太后的灰白长发。
此刻,她心里正犯嘀咕,琢磨着今儿被太皇太后召来的缘由,忽听得老人家在前头轻叹一声,于是试探了句:“母后可是有什么烦心事儿,可否说与臣妾听听。”
太皇太后回头瞥了她一眼,继而从梳妆台下的六角柜里取出本折子,悠悠道:“昨个儿皇后来请晨安,给哀家过目了提请皇帝纳妃的折子。这是抄本,你也一道看看。”
邵贵太妃立时恭敬接过,展开一阅,但见前黑后红,分别为奏文和御批,内容如下:
“臣妾得蒙深恩入大内,侍奉陛下朝夕,勤慎操持,夙夜不敢忘。
今六宫空置,恐不合祖制,伏望陛下以宗庙社稷虑,广选良家女充之。
适逢朝鲜遣六闺秀来京,实为隆重国礼,臣妾愚见,拟将其安置于长寿宫,或可从中选立妃嫔,以为子嗣计。
奏表以闻,叩请陛下嘉纳。”
又见另一页上,皇帝手批:
“诚然卿之所言,足见贤惠仁爱。
然朕即位之初,尝言为皇考守孝三年,期间须禁止诸游戏,更何况纳妃乎。
朝鲜遣六女来,念及邦交,着俱封为正八品女史,于北五所梨山院安置,分侍尚食局辖下四司,俸禄与我朝女官同。
至于宗庙社稷,重在嫡嗣,卿与朕职责同在,岂可以纳妃托辞,推己务于外人耶?”
阅罢折子,邵贵太妃不禁有些匪夷所思。想来皇后所请,句句冠冕堂皇,以彰贤后风范。
蹊跷的是那御笔朱批,乍看之下,似以孝期未过为由,严词拒绝了纳妃之请,然而仔细推敲,实则是在跟皇后对唱双簧,尤其是最后一个反问句,简直有了几分打情骂俏的味道。
“皇后可当真是贤后啊,”邵贵太妃的表情像是嘴里含了颗酸梅,“以前,臣妾只听闻后宫中人,雨露恩宠均以内起居注计,如今,只怕是不时兴这一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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