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49、雨中邂逅
太皇太后瞅着指甲上的蔻丹,目中精光一闪,笑道:“映雪,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别阴阳怪气地绕弯子。”
“母后既然这么讲,那臣妾也就无所顾忌了,”邵贵太妃咬了咬唇,索性一股脑儿地倒出心中所怨,“九月以来,陛下每日除了在奉天殿视朝,在乾清宫议政,其余时间尽往坤宁宫跑。听六尚的宫人说,陛下专宠皇后,已然到了无视祖制的地步……”
“胡说!”太皇太后陡然喝止,疾言厉色道,“皇帝是哀家一手带大的,你说他专宠张氏,哀家信,说他无视祖制,断断不可能!”
“母后明鉴,臣妾所言,句句属实啊,”邵贵太妃将奏折放回梳妆台前,又从饰物盘里挑了三根金凤簪,为太皇太后一一簪上,“祖制有云,一日两顿御膳,都是百来道菜肴,现下皇后却借口内廷开销巨大,硬是给改成了八菜一汤。更教人不可思议的是,大内规矩,夜里侍寝完毕,必由宫人执火炬送回,陛下却说三更寒气重,皇后容易着凉,坚持与她淹宿通宵,就像民间小夫妻那样!”
太皇太后盯着那折子上的启条,沉了半晌,叹息一声,“原本以为他们新婚恩爱,这些也都是小事儿,想来无妨。但经你这么一提醒,哀家心里突然瘆得慌,倘若再无对策,由着他们这般如胶似漆下去,只怕成化朝万氏之祸,又要在我朝上演了。”
前朝奉天殿,早朝结束时分。
天阴阴的,这会儿下起了蒙蒙小雨,十二月,这倒是不常有的天气。
朱祐樘从奉天门左侧廊庑而出,乘上早已备好的肩舆,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之下,銮驾浩浩荡荡地向乾清门进发。
远远闻得前头的十字宫门那儿一片嘈杂。说时迟那时快,一个头戴簪花纱帽,身着绛紫色官服的姑娘朝这边跑了过来。
她身后还跟着一群内侍,他们在后头奋起直追,无奈这姑娘跑得如疾风一般,他们实在是追不上,只得气急败坏地朝她大吼大叫:“跑什么,不就是挨几下板子么,你这样是抗旨!是罪加一等!是要砍头的!你知不知道!”
那姑娘丝毫不理会他们,只是一路狂奔,在看到正前方是皇帝的銮驾时,瞬间吓懵了,脚下一个趔趄,跌倒在地上。
她满以为后面的那帮人就要追上,回头一瞥,却见他们早已齐齐跪下行礼。霎那之间,谩骂声没有了,板子和枷锁也都藏了起来,仿佛方才恐怖的一切从未发生过。
朱祐樘轻跺了几下龙纹脚凳,肩舆遂徐徐放下。萧敬赶忙上前打伞,跟随着皇帝走到仪仗最前面的华盖下。
瞅着跪在地上的那七八个内侍,朱祐樘的声音极尽清冷,“在紫禁城的宫廊上这样抓人,你们真是越发长进了。”
那几个人已然吓得瑟瑟发抖,领头的长随把心一横,叩禀道:“陛下明鉴,郑女史不守宫规,奴才们奉太皇太后懿旨,将她杖责六十,没想到她竟撒腿就跑。”
朱祐樘听了这话,回头瞧向那女官,但见她淋得浑身湿透,脸上贴着凌乱的散发,长长的睫毛扑棱棱地闪着晶莹水珠,一双明眸里透着溢于言表的惊恐。
即便如此狼狈,依旧难掩她的美丽。她宛若十五六的年纪,白皙的面孔,精致的五官,乌黑的秀发,纤瘦的身材,一切都是那么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而最特别的,莫过于她那双眉眼,像极了皇帝的生母——孝穆纪太后生前的样子。
朱祐樘低声垂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官抬头看他,遂又马上低头,用不怎么流利的汉语答道:“微臣尚食局司膳司郑绿梳,恭请陛下圣安。”
“朝鲜来的?”朱祐樘确认道。
郑绿梳把头压得低低的,“回陛下,是。”
朱祐樘复又问道:“太皇太后为何要罚你?”
“回陛下,是微臣不懂规矩,”郑绿梳有些犹豫,斟酌了下措辞,“之前去清宁宫偏殿送早膳,太皇太后还未起,微臣就在殿外的廊椅上坐候了会儿。”
朱祐樘自是晓得这并非什么大事儿,心下默默替她松了口气,面上却依旧装得严肃,“自说自话,现在知道了?”
郑绿梳立时拜伏于地,口中告罪不止,“微臣知罪,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就这样,她的声音回荡在悠长的红墙宫廊里,许久许久,再无下文。
待她再抬起头的时候,四下早已空无一人,唯有一把水绿色的竹伞放在她的身旁。
皇帝离开了,既没说要处置她,也没说要宽赦她。
郑绿梳打上那竹伞,极目远眺,只见人群簇拥着銮驾行向长街尽头。回想起从清晨到当下,在自己身上发生的所有,她心有余悸,不知是福是祸。
“郑女史,”这突如其来的声音着实吓了她一大跳,蓦然回首,原是个老太监立在她背后,时下,慢条斯理地抖了抖拂尘,同她颔首微笑,“咱家是乾清宫总管太监萧敬,陛下口谕,念尔初犯,暂且从轻发落,改罚今夜提铃。”
萧敬道罢,上前殷勤地将她扶起,“现下没事了,快回去吧。”
“多谢萧公公,”郑绿梳惊魂未定,哆嗦地从怀中掏出一袋碎银,塞到他的手里,“这是卑职的一点心意,还请您一定收下。”
萧敬也不推脱,直接将那钱袋揣进了袖子里,和颜悦色道:“郑女史有心了,待会儿回了尚食局,你可就提铃之事请教司膳杜音,跟她说是咱家的意思,她自会关照你。”
郑绿梳连连颔首,朝他福了福身,“卑职记下了,多谢萧公公。”
回梨山院的路上,郑绿梳脚步虚浮。寒风裹挟着冻雨,凌厉刺骨阵阵吹来,奈何她心头灼热,丝毫未觉这份湿冷。
行至半路,她悄然收起那把水绿色的竹伞,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仰望金顶红墙上的一方烟雨,不免感慨万千。
自在汉城接受王命的那刻起,她便以为人生注定要从此灰暗下去。
背井离乡,无依无靠,来到陌生的大明,她不曾对未来抱有任何幻想,却万万没有料到,新帝竟是这般的风度翩翩、青年才俊。
一切就如同做梦一般,在后宫的茫茫人海里,皇帝居然注意到了她,似一粒灰尘般,微不足道的她。
也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吧,她这样想着,一颗沉寂的心,顷刻间死灰复燃,不由自主地怦怦直跳起来……
话说乾清宫日精门外,銮驾缓缓靠停。
朱祐樘下了肩舆,穿过叩首的人群,疾步拾阶而上,朝宫内走去。没多久,萧敬也跟了上来。
通往御书房的廊庑上,朱祐樘回头看了他一眼,“怎么样,事儿办妥了?”
“奴才都与太皇太后讲了,”萧敬躬身作揖,“她老人家说,既然陛下开了金口,故且就饶了郑女史这回。”
朱祐樘微微颔首,忽而停了步子,眉头紧蹙。萧敬顺着他的目光朝前望去,但见乾清宫的汉白玉丹陛上,宽阔的中央御道旁,一红衣士子浑身湿透,正面向主殿而跪。
朱祐樘颇为纳闷,遂朝乾清宫的侍卫长做了个手势,待人至近前行礼,问道:“希林,那人是谁?几时来的?”
“回陛下,”侍卫长莫希林拱了拱手,“是户部主事李献吉,他跪那儿有一刻了,道是有要事求见您。”
“李献吉?”朱祐樘暗自念叨了句,继而吩咐两人在此等候。
从萧敬手中接过一把赤金色的御用竹伞,他独自下了玉阶,径直步向那求见之人。
李献吉已然淋了一刻的雨,眼见雨势愈来愈大,只得用袖袍擦拭面庞,以不至于稍后觐见时,更趋狼狈之像。
久等皇帝未至,他不禁自嘲起霉运来。
曾经多少次想要踏足这乾清宫,多少次想要请求私见,却苦于人微言轻,无事可奏,只能作罢,而今终于鼓足勇气来到了这方禁地,怀的却不是从前的报国大志,而是一份作孽的必死之心。
不知何时,一双皁靴已然停在了他跟前。
他满以为是侍卫长又来劝回,不假思索地摆了摆手,苦中带笑,“唉,莫大人,没事儿,您别管了,这点雨在下还经得住。”
回答他的却是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声音,一个先前他只在朝会上远远听过的声音:“早朝上不曾听爱卿讲过一句,现在跑来见朕做什么?”
(https://www.tyvxw.cc/ty73328565/42447187.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