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74、末路本色
是夜,坤宁宫主殿,面阔九间的偌大地方,只点了一盏八角福寿灯。
夜色浸透纸纱窗,一直侵袭到殿内深处。佛像前拜谒的信女,此时已祝祷完毕,缓缓从蒲团上站起。
走出红漆殿门,下了丹陛,她独坐在汉白玉的底阶之上,望着面前空无一人的前院有些愣神,不知不觉间,哼起了《汉宫秋月》的古调。
“娘娘,大事不好啊!”突然,李广从隆福门匆匆跑进来,跪倒在她跟前,“奴才按您的意思,一直在宫正司门口候着,刚刚王琼派人出来递消息,道是宫女们正录着口供,有几个忽得吓晕了过去,从石屋里抬出来的时候,恰巧让乐新瞧见,她误以为她们受了刑讯,一时情急,竟将桥头尖叫的事儿全认下了!”
星梦抬头看他,目光里掠过一丝茫然。不多时,她从怀中取出一串黑玛瑙佛珠,放在掌心里来回拨动着。
李广见她无动于衷,以为她是被这接二连三的灾祸给吓懵了,赶忙劝她振作起来,“娘娘,您别怪奴才多嘴,陛下一日连降两道旨意缉凶,可见对那郑女官是何等的上心。如今乐新这么一认,搞不好便是杀人的罪名。您快拿个主意,不然就来不及了!”
“该来的总会来,”星梦叹了口气,继续拨动着那串佛珠,“李公公,过了今夜,你且回御前去吧,好歹你也在东宫当了十年的差,陛下想必还是会重用你的。”
李广怔在原地,他万万没想到,此情此境之下,皇后还在为自己打算,感动之余,立马叩首向皇后表明心迹,“娘娘,您赶走其他人也就罢了,可奴才身为坤宁宫侍长,就算再不济,也绝不会留您一人在这儿受苦!”
“坤宁宫已然不比从前了,”星梦将佛珠重新放回怀里,起身过去将他稳稳搀起,“我眼下要去御前告罪,此去只怕凶多吉少。纵得上苍庇佑,能救下乐新的性命,但你们往后的前程,我断是再给不了了。李公公,算我求你,还是和其他人一样,早点走吧。”
此时此刻,交泰殿的另一边,乾清宫西暖阁里,地火龙烧得很旺,殿内湿热的空气里,满是药材煎煮的苦味。
郑绿梳平躺在黄花梨木架子床上,高烧不退,梦中呓语喃喃。
先前,萧敬按着皇帝的吩咐,从太医院请来了副院判秦古居,为郑氏开方诊治,奈何病势凶险,高烧始终难退。
现下,老太监又奉旨从尚食局调来了司膳杜音,专门照顾郑氏的日常饮食,可怜榻上的人儿毫无胃口,两餐均只勉强进了些白粥,再吃不下任何东西……
星梦从交泰殿出来,遥望对面的乾清宫,灯火通明。
一步步拾级而上,她的心从未像现在这般揪得紧,正如她之前在水烟桥上对他说的,他不知自己在做什么,而时下,她亦不知自己在做什么。
“娘娘,您……怎么过来了?”御书房外的檐廊上,萧敬正与莫希林私语,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一抹丽影上了丹陛,定睛仔细瞧了瞧,居然是皇后,赶紧趋步相迎。
刺骨的北风里,星梦搓了搓手,裹紧身上的雪青色竖领披风,“萧公公,劳烦您去通报一声,我有要事求见陛下。”
红纱灯的映照,或多或少为她苍白的面庞添了些暖色。她走近那道厚重的殿门,只听得里头传出琵琶独奏快板。
曲风不甚华丽喜庆,音转宛若行云流水,她听出那是《灯月交辉》的调子,且除了乐工局的大拿——历经正统、景泰、天顺、成化四朝,年方七十仍侍奉内廷照常的司乐杨寒丝,宫中无人能弹出如此韵味。
她立在原地静静听了会儿,待一个曲段终了,复又回过身去,问道:“萧公公,是乐工局的杨先生在演奏喜乐么?”
“回娘娘,正是,”萧敬躬了躬身,上前作揖道,“您有所不知,陛下刚召见了杨司乐还有十二位新入仕的吐鲁番歌姬舞女,您这会儿进去,恐怕多有不便。”
“无妨,我可以等。”星梦保持着面上的从容,低眉瞅了眼脚下,只见大红鞠衣的裙边沾了不少白雪,她俯身轻轻掸去,而后顺带着跪了下来。
“娘娘!您这是……”萧敬瞧着她意志坚决,亦是两难,权衡再三,决定还是先应承下来,“娘娘,您快快请起,奴才这就去通传,这就去!”
但见殿门微微开启,旋即又紧紧合上,过了很久很久,也未能再盼得萧敬出来。
夜色愈来愈浓,寒气亦随之愈来愈重,星梦跪在那方冰冷的青砖地上,极力支撑着自己,双腿已近乎麻木,意识在困顿与饥饿的双重折磨中,逐渐消耗殆尽。
不知何时,恍恍惚惚间,她仿佛看到那扇殿门再度打开了。朱祐樘从里头出来,俯身在她跟前,拉过她的右手搭在自己颈上,横抱着她回进殿里……
皇城西安门外,银川胡同深处,仁和长公主府邸。
明月当空,外院的山海轩戏台上,京城首屈一指的临安南戏班正在表演《琵琶记》。
曼陵素来喜欢南戏,《琵琶记》又是她的最爱,讲述的是汉代书生蔡伯喈与赵五娘悲欢离合终得圆满的爱情故事。
这出戏她打小就随母妃在禁宫大内看过,至今已观摩不下十余遍,其中的一些经典唱段,已然可以朗朗上口。
可今夜,她却完全没有看戏的兴致,台下最前排坐的是她的贴身侍女珺妤和珺婕,后面则是府中大大小小的管家和仆从,甚至连广福客栈的伙计和丫鬟也被请来凑了热闹。而她本人却自始至终不曾露面,独自待在内院闺房小憩,静候心上人的秘密赴约。
外院的戏敲锣打鼓地唱着,她正闭目打着节拍,突然听到后窗那儿有响动,还未等及起身去看,一袭夜行衣打扮的柯寻已然出现在她面前。
曼陵从未见过他穿这身行头,微微一怔,后又立马冲上去抱住,口中不忘坏坏地调侃,“逊安,你这般鬼鬼祟祟地溜进来,可是像极了那翻窗入室的小毛贼。你说你,咋就这么不会捯饬自己呢?”
“那还不是为了赶来见你,”柯寻亲吻她的额头,待她松开怀抱,遂解下斗篷和佩刀,一一在桌上摆放整齐,“北司衙门最近忙得昏天黑地,我已月余未归家,今儿收到你的飞鸽传书,便撂下一摊子的麻烦,先巴巴地跑这儿来了。说吧,到底什么事儿十万火急,非得当面说。”
曼陵于是把早晨在西苑水烟桥上发生的一幕告诉了他。
然而,柯寻远比她想象的要镇静得多。
“逊安,我打听了下,那丫头叫郑绿梳,是朝鲜上次送来的两班闺秀之一,长得确有几分姿色不假,但那又能如何?”曼陵讲这话的时候攥着粉拳,一副忿忿然的样子,“真不知皇兄怎么想的,平白无故地,居然为了她,当众与皇嫂置气,我可是一路看着他俩走到今天的……”
柯寻一边听着,一边警惕地四处行走,在观察了屋子周边,确定外头无人后,这才转过身与她分析,“陛下这么做,必有他的考虑。郑绿梳并不简单,她背后的人希望看到中宫垮台,想必陛下如今就是在成全她们。”
“逊安,你是不是晓得些什么?”曼陵缓步走近,仔细观察他的神色,“还记得正月初一,我入宫讨要三河县田庄作陪嫁封地,那田庄原为阳阿姑母所有,皇兄以前总是不肯的。这趟我本打算跟他死磕到底,谁料他竟想也不想一口答应,还郑重其事地与我讲,他正在下一盘大棋,要我以后好好照顾皇嫂。最近我一直在琢磨这事儿,虽说眼面前椒房独厚,可惜并无所出,倘若帝后真失了和,试问谁最能得益……逊安,你且帮我参详下,皇兄是不是真要对祐杬下手了?”
四目相对间,柯寻迎上她那充满试探的目光,但见方才的愠怒之状已然全无。
原来,为皇后打抱不平只是她演的一出戏,一场为套话而精心设计的诓骗。
他将面前的人儿重新拉入怀中,两片唇贴在她耳畔,“曼陵,你知道的,事关朝廷机密,我只字不能言。但我得劝你一句,在江山社稷面前,别同情不认命的贼子,凡事人在做天在看,若他真活得安分,便不会陷入无妄之灾。”
“呵,果真是这样,”曼陵靠在他怀里,埋头苦笑一声,眼角不禁泛起泪光,“傻瓜,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看不明白的。无论是谁坐了天下,这禁宫大内,都太险恶诡诈……所幸一切恩恩怨怨,都将离我们愈来愈远。眼下,我已然争取到了三河县那块富庶之地,待明年嘉礼过后,我们就离开这儿。逊安,我再不想你卷进这无穷无尽的是是非非里了,你明白么?”
柯寻点了点头,轻抚她的脸庞,“曼陵,我答应你,等这波过去,我就上折致仕。我都盘算好了,赴三河县封地之前,我们先去好好地游山玩水一番。北国抑或江南,不论你想去哪儿,我都陪着你。这八年的苦,我定要用后半生的甜来补。”
“那敢情好啊,柯大人,我且拭目以待咯,”曼陵泪中带笑,俏皮地刮了刮他的鼻子,转身去楠木柜上取了个小牛皮袋给他,“差点忘了,这里头有上好的血竭、阿胶、珍珠母、水牛角丝、雄黄,都是我让珺妤去大内直取的药材。你收好了,下回若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写信告诉我,别让仙琴再跑去永安堂花冤枉钱了。”
“嗯,我记下了。”柯寻接过那甚有分量的小袋子,系在夜行衣的布腰带上,这会儿听到外头打更的铜锣声,连忙抄起桌上的佩刀,将一应杂物收拾了利索。
曼陵为他罩上斗篷,主动催促道:“好了,巡夜的顺天府衙役就要到胡同口了,你快走吧。”
柯寻再度上前与她拥吻,不过是片刻的温存,稍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翻窗而出,飞掠过南屋屋脊,瞬时在月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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