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75、浴山追妻
星梦再醒来的时候，已然是卧在一块铺着白虎皮的大石盘上。
周围空荡荡的，既没有人，也没有其他摆设，只隐隐听得潺潺水声，幽幽闻得一股花香的芬芳。
她理了理黑纱尖棕帽边的乱发，掀开盖在身上的墨狐皮大氅，乖觉地从那石盘上跳了下来。
仰望天花板，她发现这儿竟是一座天方风格的殿宇。
宝蓝色的瓦片堆砌出高高的圆形穹顶，穹顶中间是一方露天通孔，沿着通孔的边缘，垂挂下来一盏巨大的金制吊灯架，上面摆放了六十余盏蜡烛，正是这亮如白昼的烛火照出了她眼前的奇异世界。
她不知自己在那石盘上躺了多久，但眼下困意全无，取而代之的是好奇恐惧、饥寒交迫，它们已然将她折磨得不行。
目光急切地搜寻四下里，唯南边有一石门，她飞快地跑到那门边趴着，仔细听了会儿，除了流水声，似乎并未有其他的响动，她又不放心地学了几下狗吠猫叫，那头还是毫无动静。
她迟疑了片刻，终是鼓足勇气，推门而出。
“唔——”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吹在她冰冷的肌肤上，顿时感觉整个人都要酥化了。
石门外是一座温泉池，说来也稀奇，这池子不是平常所见的长方形或椭圆形，而是呈现出如溪流般弯曲的自在形状，从她脚边一直延伸到了山林深处。
月下的青冈林，温泉蜿蜒而过，在这大自然馈赠的神圣寂静里，星梦暂时抛却了烦恼，解开雪青色竖领披风的系带，任其风中自舞。
“林润温泉入，楼深复道通。”她不禁轻轻吟诵起《初日照华清宫》中的两句颈联，循着温泉的流向，在柚木铺成的临水栈道上一路朝西，直到林子尽头的一座宫殿那儿，泉水从它的九曲连廊下潺潺而过。
这四方天里，唯有眼前的宫殿是星梦所熟悉的金顶红墙，殿上有匾曰“浴山堂”。
殿外似是无人守卫，里头烛火燃得匀亮。
古琴的空灵泛音若隐若现，她仔细聆听，听出那是《山中思故人》的引子，记忆不由飘回一年以前，在东宫的后花园里，曾有一翩翩俊少，还有一嫣然少女……
“你懂琴？”
“小时候喜欢音律，家父就让学了古琴和箫，不过都是些皮毛。”
“既是行家，你也别光站着了，过来试试吧。”
“这琴看上去有些年头，音色又如此纯透，想必是此中极品了。”
“这是九霄环佩琴，相传为唐代至德年间所制。我曾用它弹过《神奇秘谱》中的诸曲，但此琴不同于大圣遗音，音质尤为清丽空灵，故至今未曾有一得意之作。”
“其实，微臣倒觉得《山中思故人》还是不错的，特别是前段的几个泛音，用此琴演绎甚好。”
……
但愿，人生若只如初见。
思绪回到现实，星梦不再忐忑，亦不再怯懦，而是坚定心志，踏上了那九曲连廊。
她一路向前，从怀中再度掏出那串黑玛瑙佛珠，待拨动到第十四颗珠子，戴在了腕上。
回忆当初的青涩美好后，她已为自己做过和即将所做的一切正名，为了情爱，为了道义，她可以放低姿态，抛却荣华，曲意迁就，甚至牺牲性命。
终于，在推开殿门的一刹那，她看到了朱祐樘，还有他那把许久未见的九霄环佩琴。
他盘坐在暖炕上，着一身黄栌色交领曳撒配以白玉钩绦，正沉心弹奏着《山中思故人》中描述月色的选段，陶醉于朗朗琴音之中，似乎不曾注意星梦已进了来。
可她毕竟来了，就如他早前预料的那般，轻轻地执著地来了。
得益于温泉流经，浴山堂本就足以避寒，加之西窗下还添设了一长炕，更是温暖如春。
星梦环视四周，发现这里虽不比紫禁城中那般富丽奢华，但也处处彰显出主人风雅高洁的品味。
殿内各色家具，大到罗汉床榻，小到茶具杯垫，皆选用金丝楠木。北墙上挂着唐代画家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南边与之对应，悬了一幅北宋画家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
宣德炉里点着清幽的零陵香，闻来安神沁脾，不远处的六角桌上置了两副银筷、三盅小菜——罐焖三宝鸭、白袍虾仁、煮干丝，另有一柄梅子青釉温酒壶和两只同釉色的小盏。
星梦凝视着那柄温酒壶良久，直至听到琴音戛然而止，他唤了她的小名，这才恍然回过神来。
“梦儿，内务局新到了一批浙江的冰蚕丝，做琴弦最好不过了，”朱祐樘指了指膝上的九霄环佩琴，又顺手弹了几个滑音与她听，“除了九霄用的七弦，剩下的我让杨司乐带回去了，当然，也赏了些给新来的吐鲁番女乐们，你看还成么？”
他问她这些的时候，完全是一副诚心求教的样子，不存在任何的怨恨和敌意，仿佛白日里桥上那场争执不曾存在过似的，又仿佛那个在桥上当众与自己为难的人，并非是眼前的他。
究竟只是单纯的喜怒无常，还是与自己玩起了猫捉老鼠的把戏，教星梦愈发看不懂了。
她步到六角桌边，摆弄了会儿那柄温酒壶，兀自提壶斟酒，“冰蚕丝若有多的，还请您恩赏臣妾一些才好。坤宁宫中的五色绫罗，臣妾已经尽数分予了下人，倘若今日能得赐几根牢固的冰蚕丝，倒也省却了再寻白绫的麻烦。”
“白绫？”朱祐樘无疑被这话惊到，不成想因为辰时在水烟桥上演了一出对峙假戏，她竟与自己谈及了死亡。
但见此时此刻，对面的人儿一副惨兮兮的样子，他连忙将九霄环佩琴搁到角落里，套上皁靴下了炕，一路疾步到她身边，“我正想问你，为何要锁了坤宁门与景和门？为何要赶走你宫里的一众宫人？还跑来我这儿长跪不起，你知不知道，若是我再晚一刻出去，你就要冻僵在那回廊上了！”
星梦低眉不语，端起盛酒的小盏，凑近鼻子闻了闻，是竹叶青甘醇的酒香。她将小盏握在手心里，悠悠地来回旋着，冷不丁问了句，“郑女官好些了么？”
朱祐樘不知她突然提及郑绿梳是何意，但体谅她眼下的心境，实是不忍再有所隐瞒，遂据实相告，“郑氏不太好。秦古居去看诊了两回，道是人事已尽，现得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若明日五更前能退烧，一切就还有救。”
“若郑女官有个万一，陛下打算如何处置臣妾？”星梦徐徐转过身来，从腕上摘下黑玛瑙佛珠，双手恭敬地捧到他面前，“还记得去年四月在东宫，您赠我此佛门圣物，道是可逢凶化吉、求取平安。如今，一切早已物是人非，若这一劫注定难逃，臣妾愿意认命，不再做任何无谓的抵抗，生死荣辱，但凭您的心意决定。”
朱祐樘接过那串佛珠，认出是去年寒食节前，自己在东宫后花园赠她的那串。他轻抚上面的银卡子，也不急于去辩解什么，只是在六角桌旁寻了个座，同样自斟了一盏竹叶青。
星梦见他一脸的风轻云淡，满以为他是被自己说中了心思，越发无所顾忌了。他到底是在意郑绿梳的，因为这份在意，所以合着她失足落水一事肯定怨上了自己。
她轻晃酒盏中的琼浆玉液，心头苦涩不堪，终是一饮而尽。
连饮两盏之后，她借着渐上的醉意，道出了憋了许久的忿语，“王琼已然奉您的旨意，带走了坤宁宫中的所有女官和宫女，其实您心里面清楚，适才在桥头尖叫的究竟是谁，根本无关紧要。您真正想得到的，无非是一纸指证臣妾因妒生恨、教唆侍女杀人的供状而已。加之今日在桥上，臣妾还忤逆失言，冒犯了母后。如此这般迹类疯迷、罪犯七出，当真是一点活路也不给留了！”
“迹类疯迷、罪犯七出……”朱祐樘低声重复她的话，拨动着手上的佛珠，良久，凉凉一笑，“呵，你还真是什么都敢说。莫非你以为我在做局害你么？昔年，母亲与厉侍长是如何的姊妹情深，这先且不论，就我们这一路患难与共，到了今时今日，你难道还看不明白我待你之心？我晓得，出了辰时那档子风波，你肯定记恨我，但整件事绝不是你想的那样，西苑弘德大殿的合欢宴本就是个局，来的人”
他的解释戛然而止。
原是星梦打算再饮，提起那柄梅子青釉温酒壶，二度自斟，却不料这回从那壶里倒出来的竟不是先前的竹叶青，而是一盏热气腾腾的白水。
她仔细端详那柄温酒壶，发现壶身有游龙戏珠的暗刻，而那粒珠子所在的位置，恰到好处地嵌了一枚球形红宝石，正是这枚可活动的红宝石，暗藏玄机。
眼瞅着她一直在拨弄那枚红宝石，朱祐樘于是起身过来，亲自演示与她看，“像这样按下去可倒白水，不按下去便是竹叶青，依着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旋转，倒出来的分别是屠苏、荷花蕊、寒潭香、秋露白，你不妨尝尝。”
他说罢，斟了一盏温热的屠苏递给她，却教她吓得连连后退，极为惊惧地看向他。
“怎么了，为何这样瞧着我？”他不禁有些愕然。
“臣妾少时读野史，知道楚怀王的南后郑袖有一柄九曲鸳鸯壶，半边是酒半边是毒，未曾想这般巧夺天工之物……今夜在此，竟能亲眼得见……”
话未尽，人已清泪敷面，埋首拭泪之际，一不小心踩空了台阶，幸而朱祐樘反应快，一个箭步上前，稳稳托住了她如弱柳般无力的身子。
“你是不是戏文看多了？”他将她抱到一旁的罗汉床榻上，小心翼翼地放了下，身子渐渐靠过去，直到与她不过咫尺距离，修长的手指轻触她的脸庞，拂去下颚一滴遗落的泪珠，“不错，此壶的确内置了六道闸口，但那是为了方便游宴上行酒令之用，如何就成了你口中杀人的把戏？”
星梦注视着他清澈如初的眸子，和那眸中映出的自己，默然良久，别过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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