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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93、无量爱护


“恐怕要让陛下失望了。”星梦旋即离了他的身,慢慢步至窗边,此时阳光透过顶上的雕花菱格窗,恰到好处地照在她脸上,半边明亮半边阴暗,就如同她鼓足勇气,向他展示自己另一面的样子。

        “四兄妹里,就属我的糗事最少。表面上我是个乖巧伶俐、招人喜欢的孩子,但骨子里和我娘一样,都有着嫉恶如仇、恩怨必报的本性。”她说罢,深吸了口气,故作镇定地转回来,静静待着对面的人儿听完后的反应。

        朱祐樘看了看她,玩味一笑,修长的手指敲了敲妆奁的顶盖,“原来是从小就天赋异禀啊。把厉侍长的遗物放这里头;利用胡人在北海上空放鹰,当真是好手段、好功法。”

        见他果然已知晓一切,星梦扶着窗棱略定心神,自嘲似地认了栽,“没错,都是我干的……若非醉得云里雾里,也许这辈子我也不会松口,看来这竹叶青还忒了不得,比宫正司里的百十来套刑具都厉害。”

        听她提及“宫正司”和“刑具”俩字眼,朱祐樘不由皱了皱眉,他刚想解释什么,却见星梦固执地低下头去,又同自己翻起了正月初四的那笔旧账。

        “谁都知道,宫正司最不缺折磨人的法子。上回在隆福门下,王琼奉您的手诏,带走了坤宁宫里所有的女眷,这回大可不必,因为从头到尾,都是臣妾一个人的手笔,不存在任何挑唆、策应、跑腿、掩饰的帮凶。总之,臣妾愿意受罚,怎样都行,只求您可以放过底下那些无辜的宫人,还有臣妾的家人……”

        “你的家人?”朱祐樘脸上一阵风云变幻,时下蓦地站起,大步流星走到星梦跟前,“你我都清楚,当初写那份手诏实非我本意,我不指望你能将过去的不痛快忘得一干二净,但也不至于把我想得那么刻薄寡恩,还口口声声求我放过你的家人,呵,难道你不是我妻子,我们不是一家人?”

        不等她回答,他又执起她微凉的手,细细开解道:“且不论你只是吓唬和自卫,纵然你将她们三个都杀了,又有何妨?你若有罪,我们共同承担便是,你平日里不最爱读史了么,就没听说过‘亲亲得相首匿’这句话?”

        紧挨着雕花菱格窗,与丈夫咫尺之距,星梦欲后退,却无路可退,她能够感受到他身上暖和的气息,正在渐渐融化她那颗冰凉的心。

        她迟疑片刻,“可那句讲求的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君臣、夫妻皆不在此列。陛下不必对我这般好,倘若有朝一日你发现,我其实是吕雉、武则天之流,你会后悔的。”

        “不,我了解你,你不是,”朱祐樘将她的手置在自己心口,随后在她额前轻轻落下一吻,“梦儿,无论到什么时候,你的身后都还有我。我不管你有几副脸孔,也不管你作恶多少,但凡我了解,我会替你拭了手上的血,再不教任何人来伤你。”

        星梦缓缓抬头,透过他那双纯澈的眸子,看到了自己纠结难安的模样。

        恍然间,感动与自责,悲伤与委屈,个中情绪统统涌上心头,她只觉鼻子一阵酸楚,止不住潸然泪下。

        “我不想……我真不想要她们的命,”她哭得一发不可收拾,整个人几欲跌倒,唯有扶住他的肩,才得以稍稍站定,“可她们都死了……父皇赐的酒,你赐的酒,即便她们死有余辜,却无一不是因我而起……姐姐说得对,像我这样自作聪明的人,当初府里就不该收养,大冬天直接冻死在路边,也省得一家人跟着遭罪……”

        “她是得失心疯了么,怎能这样讲你?”朱祐樘佯怒且骂,转而将妻子揽入怀中,拍着她的背劝慰道,“简直岂有此理,她也就仗着是你姐姐,才敢如此放肆。你别理她,也别放在心上。今天着实是个好日子,咱们可不能让她坏了兴致……这样,一会儿我带你出宫去转转,顺带到你家蹭个饭。对了,你以前在家的时候,早膳都用些什么啊?”

        “大多时候是煮一锅稀饭,配上隔夜的剩菜,我觉得味道挺好的,”星梦被他这么一转移注意力,情绪渐趋平复,这时松开他的怀抱,认真叮嘱道,“你若要去,可千万不能吃那些东西,还是在宫里传膳,用着卫生妥当些。”

        “无妨,你吃得我就吃得,”朱祐樘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子,“瞧瞧你,现下的样子看上去好可怕,快把妆重新补下,我去问莫希林借身行头。”

        所谓的行头,就是莫希林的牙牌、钱袋、斗笠、披风、绣春刀、还有一把银制钥匙。

        待星梦补完妆,朱祐樘也走了进来,只见他把斗笠压得低低的,玄青色直裰外罩了件黑领斗篷,墨玉带上佩了把绣春刀,这会儿刀身稍稍出鞘旋即收回,乍看上去,俨然一副大内禁卫的打扮。

        “陛下这是要扮成御前侍卫么?纪唐纪侍卫?”星梦围着他转了一圈,抚摸着那刀鞘上精致的暗牡丹纹,打趣道,“崖岸高峻、不苟言笑,您这样陪我回去,我爹娘一准以为我在宫里犯了什么事,被遣送回家了呢。”

        “所以啊,你穿得贵气些,他们自然就不误会了,”朱祐樘为她披上紫貂皮大氅,挽过她附在自己刀鞘上的手,一同步出殿外,“觉不觉得,咱俩现在的模样,像是皇后勾引了侍卫,一起私逃出宫?”

        “别逗了,”星梦扑哧一笑,跟着他穿过北面的坤宁门,径直走进银装素裹的御花园,漫步园中曲径之上,心情较之前明显转好,“明明是居心叵测的侍卫,勾引了单纯善良的皇后,这种不计后果的蠢事,只有坏心眼的侍卫才想得出来。”

        “恰恰相反,”朱祐樘放缓步子,学着曹植七步作诗,即兴编排出了故事的下文,“早前皇后因失仪犯禁,被令迁居别院,深宫长夜漫漫,备尝世态炎凉,除了门口看守的侍卫,再无他人可以作伴。就这样,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朝夕相见,日久生情。某夜,侍卫半醉半醒,与皇后倾诉了自己的爱慕,皇后动容,表示自己其实早已对皇帝心死,央求侍卫带她走,即使后半生亡命天涯也在所不惜。侍卫同情皇后的遭遇,他本就父母双亡无后顾之忧,如今心中的爱火愈烧愈旺,便答应了皇后。在经过一番必要的谋划之后,两人预备从大内出逃,先走水路去威海卫,再搭船去南洋。”

        星梦差点被这凄婉动人的故事代入,此刻恍然回过神,不解风情地撇了撇嘴,“要我说,这俩明显就是在找死。别的不谈,单就从紫禁城到皇城,再到北京内城、外城,这一路上明暗岗哨无数,他们如何逃得出去?”

        “山人自有妙计。”朱祐樘只是一笑,神秘兮兮地卖起了关子,带她来到了摘星亭下的假山林前。

        星梦半信半疑地跟着他走进假山林,东走西看,七拐八拐,最后停在了一块长满青苔的汉白玉碑前。

        朱祐樘从怀中取出一把银制钥匙,在玉碑基座的小锁孔里捣鼓几下,隐隐听得孔里传出齿轮转动的咔咔声。少顷,只听得嚯地一声,那汉白玉碑竟如殿门似地朝内打了开,现出一道通往地下的石梯。

        虽已见过东宫书房的密室、长乐宫主殿的密室、乾清宫御书房通往浴山的密道,但星梦还是止不住地震惊。谁能想到,御花园摘星亭,在这日日经过的标志性建筑之下,竟设有这样一条灯下黑的密道。

        她注意到,两边的火炬在接触到外边空气后,由近及远一一自燃点亮,不过片刻光景,便将密道照得亮如白昼。

        朱祐樘见她被眼前的情形给怔住,忙招呼她一块儿进来。

        “这儿和浴山一样,都是御禁所在,”他将玉碑门重新合上,搭着星梦的肩,与她一前一后拾级而下,“景泰元年,京师保卫战前夕,皇叔祖父为防瓦剌军队攻陷皇城,特命工匠秘密营造。统共六里路,三道机关闸门,一会儿我们从北镇抚司衙门出来后,过两个街口就到金鹿胡同了。”

        “北镇抚司衙门?”星梦不由吓了一跳,掌心直冒冷汗,“那儿不是锦衣卫诏狱的地界么,你不是说要陪我回府省亲,怎得把我往死牢里带了?”

        朱祐樘看了看她,解释道:“北司班房是密道出口,那儿毗邻案牍库,是锦衣卫办公的机要重地,不是你所谓的死牢。”

        等下到石梯底部,他上前握紧了她湿湿的手,却发现她的指尖还在微微颤抖,“梦儿,你似乎对北司和诏狱成见很深呐。上回延龄箭射禁宫,在那儿待了一宿,我同你保证他会没事,可你还是忧心得不行。这回更好,谈虎色变,你不会是之前和他们有什么过节吧?”

        “怎么会,”星梦刻意回避他的目光,言不由衷应付了句,“人家是天子亲军,我们是布衣百姓,躲都来不及,哪个敢往刀口上撞?”

        “我们,”朱祐樘轻声重复了遍,似笑非笑道,“不对,你肯定有事。你告诉我,回程我带你走另一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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