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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99、萧郎遗梦


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唐)李益

        永兴庵内,朱祐樘和星梦一同作佛前祈祷,抄偈语联、捐月俸银、挂平安符,祈求菩萨保佑诸事顺遂。

        傍晚忽起瓢泼大雨,小两口在观音殿拜谒完毕,漫步到外头檐廊下避雨。

        “方才没让你去探望你三姨和卢姨娘,是不是还生我气呐?”

        “怎么会,爹封了寿宁伯,娘能时常进宫来,鹤龄延龄更是得了一条街的宝源生意,还白落那么多盐引,臣妾高兴都来不及呢。”

        “你别老臣妾臣妾的,听着生份,适才我瞧你同延龄讲话很是亲切,以后不妨就这么同我讲话。”

        “呵,还亲切呢?我那是火气上来,在一个劲儿地怼他啊。”

        ……

        两人沿着围廊一路下去,不知不觉,走到了西边的药师佛塔那里。

        围廊尽头的长椅上,一把油纸伞就这么静静地放着,星梦欲上前捡起,却被身旁的人儿抢了先,他打伞的同时,揽过她的肩,带她进到雨里,朝着佛塔的方向淌水过去。

        药师佛塔,八面七级,斗拱重檐,内梯外廊。佛塔底层为副阶,副阶南面正门之上悬挂着蓝底金字的“药师佛塔”牌匾。星梦抬头凝望那牌匾,双手合十默默祝祷,朱祐樘则收起伞,搁在门口的竹篓里。

        “梦儿,其实我很羡慕你,”他挽上她的手,与之一道迈入壶门,“有那么一大家子人,其乐融融地住在一起,无论议论还是吵嘴,都是在为你喜为你忧。太史公曰,‘父义、母慈、兄友、弟恭’。你不懂,这种天伦之乐,于我而言有多奢侈。”

        底层大殿高约二丈有余,正中供奉着一尊铜铸的药师佛像,八面墙上则各置金丝楠木雕花佛龛一座,佛龛中供奉着楠木雕的药师佛像。星梦一一虔诚叩拜,之后跟着他沿木梯登临塔顶,过壶门至平座,俯瞰帝都全景。

        “我明白,‘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她迎风而立,轻声吟诵《青青陵上柏》里的两句诗,极目眺望那冰雨中的金顶红墙,“所以上天派我来了,来到这北京城,来到禁宫大内,来到你身旁。祐樘,只要你不嫌腻,我愿永远陪在你身边,一辈子。”

        两三情话,勾起曾经多少美好的回忆,无疑触到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转过头注视着那张白皙可人的脸庞,眼角止不住湿润起来,“一辈子。”

        方才在马车上生出的猜疑与醋意,此刻统统化为乌有,取而代之的是愧疚、自责,外加几分举棋不定。一方面,他希望可以略尽绵力,以满足星梦心心念念的救兄之请;另一方面,他又着实不愿当个冤大头,稀里糊涂地为他们表兄妹再续前缘。

        “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他几经思量,欲先瞧瞧她的反应,“高仲年与何世恩此前已从宁远卫狱转至了山海关卫狱,不日便能经驰道押解到京。届时三法司会重审此案,朕打算将他们二人暂且安置在诏狱,值此期间,但凡你想见你哥哥,随时都可以。”

        星梦沉了良久,低眉婉拒道:“陛下有所不知,三表哥与我已然断缘四年,俗话说斗转星移,沧海桑田,还是不见为好。”

        朱祐樘走到她跟前,确认般再问了句,“梦儿,我并无别的意思,你当真不想见他么?”

        星梦仍旧不为所动,固执地摇了摇头,“陛下能允我所求,替三表哥主持公道,我谨代何家上下感激不尽。但见面叙旧,于理不合,于法不容,我自觉有欠妥当,还望您宽谅。”

        如此文绉绉的说辞,听得朱祐樘慨然一笑,“我明白了,你这是要与他死生不复相见,够狠够绝呐。”

        他略加思忖,在平座上踱了两圈,继续道:“虽则我不清楚,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不过你放心,何世恩的清白我一定尽力回护。这不单单是为你,更是为社稷计。毕竟杀良冒功系大狱,若事不明白,边将谁肯效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星梦并未回答,只觉鼻子有些酸楚,慢慢蹲坐到地上。时下,她再也忍不住了,埋首膝间,放声呜咽起来。

        “梦儿,是不是我讲错什么了?”朱祐樘不明所以,忙过去俯身安慰。

        “祐樘……你为何……要对我这样好,”星梦好不容易止住哽咽,紧紧地抱了他个满怀,深情告白,“自从遇见你,我就像在漫漫长夜里寻到了一盏明灯,多少次的绝望,都被你救赎成了希望,也许你就是观世音菩萨派下界,前来救赎我、救赎千万百姓、救赎大明的那个人,你知道么,我……已经离不开你了!”

        “傻梦儿,才说过要一辈子的,我又怎舍得离开你,”朱祐樘轻抚她的背,出其不意而又云淡风轻地问了句,“你且说实话,是我对你好,还是从前何世恩对你好啊?”

        见星梦不吱声,朱祐樘转而戏谑道:“你肯这般替他求情,只怕他要更好些吧,既如此,当初为何没能跟他在一起,毕竟你们名为表兄妹,实无血缘关系,不是么?”

        “我与三表哥确有过婚约,奈何造化弄人,注定有缘无分……”星梦蓦地松开他,起身独步到阑干处,深吸了一口雨中的清新空气,随而匀匀吐出,“都是些陈年烂谷子的事了,祐樘,你真想要听么?”

        她背倚阑干,静静回过身,泪目注视着丈夫。雨依旧下的很大,药师佛塔的七重平座上,朱祐樘理了理黑领斗篷的边角,就这么随意地坐在她对面。

        此间两两相望,无君臣,无夫妻,只一对交心挚友。

        “我最后一回见到他,还是在成化二十年的腊月。

        若我没记错,下月初六,他就到弱冠之年了。

        他父亲是从五品南京兵部员外郎何建光,前年因患上脑卒中不幸过世了。

        何家主母是我娘的三姐金瑶,他的生母卢南茞则是我三姨的陪嫁丫鬟。我三姨和卢姨娘的感情极好,这几年何家里里外外的事情,全赖她们在操持。

        三表哥虽庶出,却是何家唯一的孩子,故而备受宠爱。小时候,他常来府上玩,我老是变着法儿地欺负他,但他从不计较,总是让着我,我娘时常夸他憨厚老实,很是喜欢。

        他的长相随了卢姨娘,生的非常俊朗,说他貌比潘安也不为过。鹤龄总爱开他玩笑,讲他要是上元夜在贡院街上策马疾驰,没准全金陵的姑娘们都会相中他,呵,这小子太逗了……

        成化二十年初春的时候,他十六岁,在北镇抚司历练了半年,期间还参加了朝廷五年一度的武举,策论和弓马的成绩都不错,最后中了二甲头名。

        爹跟我讲,三姨有意来提亲,问我愿不愿意,我说长幼有序,姐姐还没嫁李生呢。爹讲这无所谓,现在就等我的意思。我知道他很看重三表哥,想着他也是个不错的人,就同意了。反正从小一块儿玩的嘛,也算门当户对、知根知底,嫁就嫁呗。

        没过多久,三姨就找来了媒人,到我家纳采、问名、纳吉、纳征,只差最后的请期、亲迎了。

        谁能想到,就在请期当夜,三表哥忽得染了疟疾高烧不退,郎中断言病势凶危,药石无医,让何家准备后事。

        消息传来,我娘断以为这小外甥是没救了,遂向何家要求取消婚约,并退还了聘礼。

        三姨父起初答应了,但三姨和卢姨娘不肯相信何世恩就要死了,她们觉得退婚是不吉利的事情,坚持一切暂缓,先带着何世恩四处求医要紧。

        之后连着数日,何家都闭门不见客。我娘气得骂她三姐和卢丫头不怀好意,明摆着想让我去给她们的宝贝儿子冲喜。她又与爹讲,即便断了姐妹之情,她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守那望门寡,这个婚她誓要帮我退了。

        就在那日夜里,她亲自带着孙管家还有一众伙计,浩浩荡荡十几个人,一路冲到何府,直接破门而入,众目睽睽之下,逼着三姨答应了退婚。然后,可想而知,何家就此同我们家闹掰了。

        如今想来也是玄乎,就在何家答应退婚的两日之后,何世恩在鸡鸣寺的住持师太救治下,接受了古方刺血疗法,人竟缓过来了。

        他病愈后,何家又为他另订了一门婚事。听说是应天府尹家的三小姐白微萤,就是前面在密道里我同你讲的,最后跳了燕子矶的那个女孩子。她对何世恩早已芳心暗许,在得知我们家向何家退婚后,捡漏似地缠着他爹去求聘。

        你也知道,白松如曾是堂堂正四品大员,何家当然求之不得,立马应允。

        而何世恩自己却并不愿意,他瞒着三姨父,偷偷上书自请赴北疆戍边,以婉拒白家的提亲。后来,他果真被派去居庸关怀来卫驻防,何家也是为难,婚事一度被搁置下来。

        谁知仅仅过了四个月,白松如因科举舞弊案被投入锦衣卫诏狱,三姨父庆幸六礼还未办,至此绝口不提该婚事。可怜微萤万念俱灰,那年十月,在燕子矶投江自尽。

        岁末冬至时,何世恩回金陵探亲,晚上翻过围墙来我家,抱给我一只羽毛白中带粉、翅膀折裂受伤的鹭鸶,说是在怀来榷场同帖木儿商人用五两金子换的。

        他又同我讲,这些时日在驻地他是如何如何地思念我,要我撇开娘和三姨的恩怨,同他一起私奔去怀来。

        我收下了那只鹭鸶,但没答应他的无礼要求,就吓唬他说:三哥,难道你看不出来么,我命中克你,差点把你克死了,换成别人避之不及,你还跑上门来做什么?

        他摇摇头,掏出随身的黑金羊角匕,就是我送他的这一把,下了刀鞘递给我说:不过是巧合罢了,我不信邪。如果一定要死,我情愿即刻死在你手里。

        我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只好同他挑明话头,就说:三哥,你一定要逼死我么?不错,是我家向你家退婚在先,可你家转眼又向白家悔婚,如今微萤已然投江殒命,一切再也回不去了。若你觉得我负了你,那就即刻杀了我,毁尸灭迹,教官府无从查起,我信你有这个本事,但要我置孝道与名誉于不顾,抛下全家人跟你私奔到边关,恕难从命。

        他好像完全没料到我会这般决绝,一下子怔住了,含泪在月下看了我很久,最后收起那把羊角匕,转身翻墙出去了。

        后来我才知道,因瓦剌进犯边情告急,他那夜是接到了长官的命令,要提前回营支援。战场上刀剑无眼,他想着天亮前再来见我一面,也许是……不,就是我们此生的最后一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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